“明理,你这是……”
“大哥,堵不如疏。”苏明理笔走龙蛇,头也不抬地说道,“一场小小的技术革新,就已经在清河县掀起了风浪。那么,就干脆,让这场风浪,变得更大!”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实学’带来的,不是灾祸,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的时代!”
“我要在清河县,打造出一个无人可以撼动的‘实学’样板!一个能日产万匹布,利税足以顶得上一个州府的聚宝盆!”
“到那时,就算有人想拿这件事来攻击我,圣上他,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烛火之下,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
他写的,不是一封信。
而是写给这个时代的一封,来自未来的,战书。
信,连夜通过苏家在京城刚刚建立起来的秘密渠道,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苏明理知道,从京城到清河县,一来一回,最快也要近半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严党,或者其他有心人,将清河县的风波捅到御前。
他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
但他并不焦虑。因为除了寄往远方的信,他还准备好了身边的棋。
第二日清晨,苏明理在为嘉靖皇帝检查过脉象,并亲自监督他服下汤药之后,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学生昨日听闻,京中物价,尤其是布匹丝绸之价,近来似乎涨了不少。”
嘉靖皇帝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尝试着苏明理教给他的“吐纳之法”,闻言,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一心修道,早已不问经济民生。
苏明理继续说道:“学生出身农家,深知‘衣食’二字,乃民生之本。布价上涨,看似小事,实则关乎万民生计。长此以往,恐生怨怼。”
嘉靖皇帝依旧没有太大反应。在他看来,只要不耽误他修仙,天下万民是穿绫罗绸缎还是破衣烂衫,与他关系不大。
苏明理知道,对这位帝王,必须用他听得懂的语言说话。
“陛下,”苏明理话锋一转,“学生以为,国库之盈亏,亦如人体之气血。气血充盈,则百脉通畅,精神健旺。若国库空虚,便如人气血两亏,纵有长生之法,亦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听到“长生”二字,嘉靖皇帝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苏明理趁热打铁:“学生不才,于清河县时,曾督造过一种‘八锭纺车’,其功效数倍于旧式纺车。若能量产,则大周布匹之产量,可数倍于今。届时,不仅可使布价平抑,百姓受益,更可远销海外,充盈国库。国库充盈,陛下便可用更多的财力,去搜寻天下奇珍,炼制……真正的长生大药。”
他巧妙地,将一个民生问题,一个经济问题,最终,落脚到了嘉靖皇帝唯一关心的“长生”之上。
果然,嘉靖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
“八锭纺车……”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了赵德芳那份奏疏中,确实提过此物。
“此物,真有如此神效?”
“回陛下,千真万确。”苏明理躬身道,“学生的大弟子刘明宇,已被陛下亲封为‘农工利器总局’总局大使,此刻正在清河县,督造此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物乃是新生之物,推广应用,难免会触及一些旧有商户之利益,引来非议。学生担心,会有小人借此生事,攻讦‘实学’,污蔑圣听,从而……耽误了陛下您‘以实学强国,以强国助长生’的大计。”
苏明理这番话,说得极其高明。
他没有等别人来告状,而是主动“自首”,提前将清河县可能发生的“风波”,在皇帝面前备了案。
并且,他给这场风波,定下了一个基调:这是“新生事物”与“旧有利益”的冲突,是有人想借机攻击“实学”,最终目的,是破坏皇帝的“长生大计”。
如此一来,他便先入为主地,在嘉靖皇帝心中,建立起了一道防火墙。
将来,无论严党如何添油加醋地攻讦,在嘉靖皇帝听来,都只会印证苏明理今日的“预言”,只会觉得,是“小人”在作祟。
嘉靖皇帝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凡是,与他“长生”沾边的事,他都看得比天还大。
“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了。”他缓缓说道,“一群目光短浅的蠹虫,也敢阻挠国之利器?真是可笑。”
他看向一旁的黄锦,吩咐道:“传朕口谕给内阁和都察院。就说,清河县乃‘实学’试点之地,苏先生之弟子刘明宇,在那里所行之事,皆是奉了朕的旨意。若有地方官员,胆敢横加阻挠,或是有御史言官,闻风奏事,捕风捉影,一律……以‘非议君上’论处!”
“奴婢……遵旨!”黄锦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非议君上”,这四个字的分量,比苏明德在府里说的“窥伺禁苑”,还要重上十倍!
这等于,嘉靖皇帝亲自,为清河县那块小小的“实学试验田”,撑开了一把巨大无比的,无人敢触碰的保护伞!
苏明理心中那块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他不仅在和时间赛跑,他还直接,更改了比赛的规则。
远方的信,是解决问题的“术”。
而身边这步棋,才是真正确保万无一失的,“道”。
内阁,文渊阁。
当黄锦捏着嗓子,将嘉靖皇帝的这道口谕传达下来时,严嵩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跪在地上的严世蕃,脸色铁青,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昨天,他刚刚收到从冀州按察使司递上来的密报,详细描述了清河县因为八锭纺车而引发的民乱。他正准备以此为弹药,联合几名御史,给苏明理来一次致命的舆论狙击。
他连奏疏的腹稿,都已经写好了。
标题就叫——《论苏氏妖术乱政,致民不聊生疏》。
可现在,皇帝的一道口谕,如同一座大山,将他所有的计划,都压成了齑粉。
再上这道奏疏,就不是弹劾苏明理,而是“非议君上”,是公然和皇帝作对!
他怎么也想不通,苏明理身在西苑深宫,是如何能料敌于先,精准地堵死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比那更难受。是他还没来得及出拳,对方就已经预判了他的动作,并提前在他的拳路上,立了一块烧红的铁板。
“父亲……”严世蕃不甘地看向严嵩。
严嵩缓缓睁开眼,眼神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凝重。
他挥了挥手,示意黄锦可以退下了。
然后,他才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个苏明理……他不是一个人在下棋。”
“他将圣上,也变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