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强劲的北风刮过,辽东半岛的气温骤降。清晨,瓦檐下挂起了细长的冰凌,海边的浅水区结起了薄薄的冰碴子,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冷的、属于冬天的肃杀气息。
大海的颜色也变得深沉凝重,浪头裹着白色的泡沫,一次次凶猛地拍打着礁石和海岸,发出沉闷的轰响。出海变得愈发艰难和危险。“海龙号”和“海龙二号”每次归来,船体上都结着一层薄冰,船员们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袄,也被冻得脸色青紫,手脚麻木。
收获也明显减少了。随着水温下降,鱼群纷纷游向更深、更温暖的海域,近海变得萧条。扎海参更是成了奢望,冰冷的海水能瞬间抽走人所有的热量,风险极大。
“不行了,欢子,这天不能再出海了。”老刘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看着阴沉沉的海面,语气沉重,“机器都快冻僵了,人也受不了。再硬干,非得出事不可。”
孟礼欢站在码头,望着波涛汹涌、泛着铁灰色冷光的大海,点了点头。他虽然心急着攒钱买大船,但也深知大自然的威力,寒冬的大海,绝不是逞能的地方。
“歇网吧。”他做出决定,“把船拉上岸,好好检修保养。兄弟们也累了一秋天了,该歇歇了。”
消息传开,船员们虽然有些遗憾收入中断,但也大都松了口气。谁也不想在这鬼天气里拿命去搏。两条船被拖上岸,架在滚木上,开始了彻底的清洗、修补、上桐油保养。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桐油的味道,成了码头冬日里独特的风景。
海上渔业进入冬歇期,靠山屯仿佛也随着气温一起沉寂下来。男人们多了许多空闲,聚在热炕头抽烟喝茶,吹牛打屁,或者修补着家里的渔网农具。女人们则忙着缝缝补补,腌制过冬的咸菜,准备过年的嚼裹(食物)。
孟礼欢也难得清闲下来,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围着老婆孩子转,享受着重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段家庭时光。但他心里那根弦并未完全放松,沉船的诱惑和买船的压力始终悬在那里。他盘算着手里的积蓄,距离那梦想中的大铁船,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
就在这冬日的平静中,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像寒风一样,悄悄吹遍了屯子。
先是屯子最靠山脚的那几户人家,晚上听到了后院传来奇怪的响动,第二天发现鸡窝被扒开,少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雪地上留下了几个模糊的、硕大的梅花状脚印。
接着,进山砍柴的人,在林子边缘发现了一些被撕扯碎的动物骨头和一大片被压倒的灌木丛,旁边的雪地里,脚印更加清晰吓人。
最后,是屯里的老猎户孙老爷子,在一次巡山时,远远看到一个黑乎乎、体型壮硕的影子,蹒跚着钻进了山腰一处背风的石砬子裂缝里。
消息汇总起来,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浮出水面:屯子附近的林子里,来了黑瞎子(黑熊)!而且,它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仓子”(冬眠洞穴),就在离屯子不远的地方!
这下,屯子里可炸了锅!
“哎呀妈呀!黑瞎子蹲仓子了!这还了得!”
“离咱屯这么近,万一它饿急了,或者开春醒早了,跑下来可咋整?”
“俺家那猪圈可不结实啊!”
“孩子都不敢出门玩了!”
担忧和恐惧迅速蔓延开来。尤其是家里有小孩、牲畜的人家,更是提心吊胆。虽然黑熊冬眠期间一般不主动外出,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万一它那个仓子不暖和,或者被惊扰了,提前苏醒,那对于靠山屯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移动的威胁!
屯支书和队长也坐不住了,这关系到全屯人的安全。很快,屯部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召集各家各户当家的去开会,商量对策。
孟礼欢自然也去了。屯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愁眉苦脸的男人们,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老支书敲着桌子,“那黑瞎子蹲仓的地方,孙老爷子看过了,说那石砬子缝挺深,易守难攻,不好弄。但它离咱屯太近了,终归是个祸害。大家伙都说说,咋整?”
屋里顿时议论开来。
“还能咋整?组织人手,拿上枪,把它掏出来呗!”
“说得轻巧!那黑瞎子是好惹的?‘一猪二熊三老虎’,它玩意急了眼,枪都未必好使!”
“要不…上报公社?让上面派民兵来?”
“等公社来人,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人家凭啥专门为咱一个屯子的黑瞎子兴师动众?”
“要不…就忍着?它睡它的,咱过咱的,井水不犯河水?”
“放屁!它要是一直睡到开春还好,万一中间醒了呢?你晚上能睡得着觉?”
众人争论不休,有的主战,有的主和,有的想求援,但都觉得不靠谱。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
孟礼欢蹲在墙角,默默地抽着烟,听着众人的议论,没有立刻发言。他心里也在飞快地盘算。
黑熊…危险,确实是危险。但风险往往也伴随着收益。一头冬眠的黑熊,几乎是半昏迷状态,警惕性最低,是狩猎的最佳时机。而且,熊浑身是宝!熊胆是名贵中药材,价值极高;熊掌是顶级食材;熊皮能做褥子,保暖极佳;熊肉也能吃…
如果能打下来,不仅为屯子除了一害,还能获得一笔极其可观的收入!这对他攒钱买船的计划,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但是,危险性也是实实在在的。掏熊仓子,是猎人行当里最危险的话之一。狭窄的空间,受惊后拼死反扑的黑熊,枪械难以施展…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去,还是不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屋里一张张焦虑、犹豫、甚至带着些恐惧的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蹲在另一边、同样沉默不语的孟礼兵身上。经过这大半年的磨练,孟礼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浮躁的混子,眼神里多了沉稳和狠劲。
一个念头逐渐在孟礼欢心中清晰起来。
他掐灭烟头,缓缓站起身。屋里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如今孟礼欢在屯里的分量,早已不同往日。
“支书,队长,各位叔伯,”孟礼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这黑瞎子,蹲在咱家门口,确实不能留。上报公社,远水解不了近渴。指望它自己老实睡到开春,咱心里也不踏实。”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俺觉得,还是得咱自己解决。俺和礼兵,以前也跟人进山打过猎,有点经验。俺俩去看看,能弄就弄出来,弄不了,咱再想别的法子。”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一片哗然!
“欢子!你可想好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太悬了!为屯子除害是好事,但不能把命搭上啊!”
孟礼兵也惊讶地看向孟礼欢,但随即眼神变得坚定,站了起来:“俺跟欢子去!”
老支书看着孟礼欢,眼神复杂:“欢子,你有这心,是好样的。但这事…忒危险。”
“支书,您放心,”孟礼欢笑了笑,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和锐利,“俺不打没把握的仗。先去看看情况,不是非要硬拼。总得有人去试试,不能干等着。”
他的态度感染了众人。是啊,光怕有什么用?总得有人站出来。
最终,会议决定,由孟礼欢和孟礼兵先去探查清楚那黑熊仓子的具体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屯里把最好的那杆老式“水连珠”步枪和仅有的十几发子弹都交给了他们。
散会后,孟礼欢和孟礼兵被众人围住,叮嘱声、祝福声不绝于耳。他们俩,俨然成了全屯的希望。
孟礼欢抚摸着那杆冰冷沉重的步枪,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林,目光深邃。冬日的闲适骤然结束,一场新的、充满危险与机遇的挑战,就在眼前。
而这一次,战场从波涛汹涌的大海,转移到了白雪覆盖的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