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水,静默流淌,转眼又是两年春秋。
苏家这艘巨轮,在众人合力下,不仅沿着既定航线稳健前行,更驶入了前所未有的广阔海域,家族荣光臻至鼎盛。而那位最初的掌舵者苏浅浅,却已彻底沉静下来,将权柄安然下放,不再过问具体俗务,只于幕后静观。
家族众人未曾辜负她的信任与栽培,反在各自领域大放异彩。
变化最着者,当属苏舟。昔日青涩少年郎,已成南北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他目光如炬,不囿于陆地,竟将视野投向了无垠蔚蓝,毅然投身海贸。亲自组建船队,招募精通水性与语言的船员通译,数次带队扬帆远航。往往一去便是数月,归来时总带着一身海风咸味与烈日烙印,肤色深了,眼神却愈发锐利深邃。他从不忘记为苏浅浅搜罗海外奇珍:婴儿拳头大小、莹润生光的东珠项链;通体血红、形态嶙峋的珊瑚树;镶嵌斑斓宝石、充满异域风情的首饰盒……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静静陈列于苏浅浅屋内的多宝格上,无声诉说着远方的富饶与航路的艰险。
苏老爷子与苏老夫人稳坐北方,将庞杂田产与关乎命脉的粮仓打理得固若金汤,为家族奠定不可撼动的基石。
柳氏、李氏、文氏三位妯娌,则将南边三城的酒楼、衣坊经营得风生水起,更将“苏记”分号开至南方诸府,令这块招牌在南地越发响亮。她们偶尔归家,总会为苏浅浅带来南疆特有的柔软云锦,或是海外传入、香气独特的珍贵香料。
苏承光、苏靖和、苏屹安三兄弟,则稳扎稳打,不断优化延伸粮铺网络,牢牢掌控着苏家在大惠朝粮食市场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军中儿郎亦未停步。苏新于南境晋升参将,威名渐起;苏景与苏寒在西北亦因军功获提拔,成为顾怀风麾下不可或缺的骁将。他们难得归家,但每封家书与特意为苏浅浅寻来的、据说能安神健体的边关特产,都满载着铁血柔情与深切挂念。
而苏云,身为落雁城知府,勤政爱民,官声极佳,将一方水土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正实现了“造福桑梓”的初衷,令苏家声望更上层楼。
在这全方位的繁荣拱卫下,苏浅浅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充盈。她彻底卸下重担,每日睡至自然醒。晨起后,必于庭院中,迎着初升朝阳,缓缓演练一套名为“太极拳”的养生功法。此乃她依据前世模糊记忆,结合苏杭所授医理,自行琢磨而成。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意在导引气息,活动筋骨。初时仅是形似,两年坚持下来,已颇具神韵,配合深长呼吸,一套功毕,只觉周身暖融,通体舒泰,气色日渐好转。
午后,她或品茗阅卷,或赏花观鱼,偶来兴致,亦会亲临厨房指点,研制些新奇点心。脸颊渐渐丰润,虽不及常人圆润,却已褪去昔日病态的苍白与瘦削,呈现出健康的莹润光泽。眉眼间的沉静依旧,更添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平和从容。
唯一雷打不动的,是每日傍晚,苏杭端来的那碗苦涩汤药。
无论苏浅浅是在悠闲品茶,还是在庭间信步,苏杭总会准时出现,手捧那碗气味浓郁的药汁。这两年,苏浅浅身体渐好,与他围绕这碗药的“斗智斗勇”却从未停歇。
“三哥,你看我今日精神矍铄,这药……可否免了?”
“三哥,方才用了块甜糕,此刻服药恐会反酸。”
“苏杭!我已大好!你何必再逼我饮这苦汁!”
然,任她理由万千,撒娇耍赖,苏杭永远固守底线,眼神坚定,药碗稳递唇边:“不可,必须饮尽。你根基受损,需常年温养,不可有半分懈怠。”
最终妥协的,总是苏浅浅。她会蹙紧眉头,如临大敌般接过药碗,屏息仰首,一饮而尽,旋即迅速塞入一枚蜜饯,对着苏杭离去背影悄悄扮个鬼脸。这近乎成了姐弟间一份带着药香、心照不宣的温情仪式。
每年年节,依旧是苏府最喧闹之时。苏浅浅依旧会遣人赴清溪村,接妥妥(苏睦宁)回府团圆。孩子逐年长大,已是三岁多的小童,依旧白净可爱,眼眸纯净。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这岁末的“做客”,虽与众人不算亲近,却也不再那般怕生,能怯生生依礼唤人,亦会安静坐于席间,小口进食。
而年节过后,送他返回清溪村,亦成了苏家心照不宣的定例。无人明言,行动却出奇一致。柳氏每每目送孩子离去,眼神总会黯淡一瞬,却从未出言挽留。苏浅浅亦只是静默旁观,不再多言。
放权养颐,岁月沉香。苏浅浅在这份难得的宁谧与家族的鼎盛荣光中,悄然滋养着自身,亦静观着家族的枝繁叶茂。她似乎寻到了某种平衡,既维系着与家族的深刻羁绊,又安享着属于自己的、不受俗务侵扰的静好时光。那每日一碗的苦药,仿佛也成了这宁静岁月里,一份承载着亲情牵绊的独特滋味。
然而,这精心维持的平静,终在一个春日午后,被无情击碎。
那日阳光和煦,苏浅浅见书房议事久久未散,想着临近午膳,便亲自前往呼唤祖父与兄长,省却下人奔波。
她带着知秋,步履轻快至书房外。未闻往常议事的嘈杂,反是一片异样沉寂。正欲推门,内里隐约传出的对话,却让她伸出的手骤然僵凝。
是苏老爷子沉重疲惫的嗓音:“……终究是亏了根本,子嗣上……唉,艰难些便艰难些吧,只要浅浅人安然无恙,比什么都要紧……”
“是啊,”苏屹安声音沙哑压抑,“欧神医亦曾言,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只是苦了这孩子,往后……往后该如何是好……”
“都怨我……都怨我啊……”柳氏带着哭腔的啜泣隐隐传来,痛苦几要破门而出。
“娘,您莫要如此说……”苏舟劝慰着,声线中却浸满无力与心疼。
“故而三弟才坚持每日用药为她温养根基……”苏云的声音理性,却难掩沉重。
“送走妥妥,亦是不愿她触景伤情……”另一道声音补充道。
“……”
后续之言,苏浅浅一字未闻。
“子嗣艰难”!
四字如惊雷裂空,在她脑中轰然炸响!震得耳畔嗡鸣,眼前骤黑,身子不受控地晃了晃。
“小姐!”知秋骇得魂飞魄散,急忙搀扶,触手却是一片冰凉颤抖。
苏浅浅面无人色,唇瓣哆嗦,竟发不出丝毫声响。原来……原来如此!
怪不得苏杭日日迫她服药,眼神那般决绝!
怪不得家人对妥妥的存在讳莫如深,接回即送!
怪不得母亲柳氏看她时,眼底总藏着一抹难言的痛楚!
怪不得……他们从不与她谈及婚嫁、未来之事!
所有疑窦,所有被她刻意忽略的细微处,此刻串联成线,指向这残酷真相。她听到的,是她的至亲——祖父、父亲、母亲、胞兄苏舟、堂兄苏云——正在商议她这无法言说的隐痛。
她猛地攥住知秋手臂,指甲几欲掐入其肉,强撑摇摇欲坠的身形,自齿缝间挤出几字:“走……回去!”
她不能进去,不能让他们窥见自己此刻模样。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拉扯着知秋,踉跄却飞速地逃离了书房范围,宛如身后有恶鬼追逐。
返回锦绣阁,她屏退所有仆役,独留知秋。背靠门板,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空洞绝望。
“小姐……”知秋见她如此,心疼得泪落不止。
“去……”苏浅浅嗓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冷静,“从外边……悄悄寻个……可靠大夫来。立刻去!”
知秋不敢多问,匆忙拭泪,自后门悄然出府。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被蒙眼引入府中的老大夫,于锦绣阁内室,隔着一层薄薄纱帐,为苏浅浅仔细切脉。
良久,老大夫收回手,捋须摇头,面向纱帐后身影及一旁紧张屏息的知秋,沉声道:“这位……夫人,请恕老夫直言。您这脉象……胞宫受损极重,寒气深凝难化,气血亏虚乃病之本……于子嗣一事,确是……确是极为艰难,几近……唉,几近可谓……希望渺茫。”
希望渺茫……
虽已自亲人口中偷得真相,然亲耳闻自陌生医者之口,那感受依旧如万箭钻心。
苏静静静坐于纱帐之后,未哭,未闹。只那始终挺直的脊背,恍若瞬间被抽去所有支撑,微微佝偻下去。
“有劳大夫,诊金加倍,送客。”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
知秋红着眼眶,依言送走大夫。
室内重归死寂。
苏浅浅独坐其中,春日暖阳透过窗棂,洒落周身,她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前世,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也洒脱。穿越而来,她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家人,尝遍了炽热亲情,曾以为此生圆满。她甚至……甚至曾在心底,偷偷勾勒过来日,或许遇一良人,育一二孩提,将这份温暖血脉延续……
可如今,这刚刚萌芽、甚至不敢宣之于口的微末期盼,被现实碾作齑粉。
十六年华,正是女子豆蔻,应对未来怀揣无限憧憬之年。她却于此际,清晰地知晓——她不能孕育。
拥有庞大家业又如何?位居乡君之尊又如何?家人疼爱守护又如何?
于此世间,一个无法延绵子嗣的女子,便似天生残缺,是不完整的。那份烙印于骨血、属于女性的,渴望创造与延续的本能,被硬生生剜去。
巨大的失落与空茫,宛若冰寒潮水,顷刻将她吞没。心湖之上,方才还映照着春日煦阳,此刻,已彻底冰封。
她缓缓抬手,轻抚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注定永无新生命的悸动。
两行清泪,终是无声滑落,坠于冰冷的手背,碎成一片寒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