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着清溪村连绵的山峦。苏浅浅站在自家院落的篱笆旁,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嬉戏的孩童身上,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就在那片被夕阳勾勒出浓重剪影的对岸山脊上,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错觉,又或是山风拂过树梢的摇曳。但苏浅浅敏锐的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那不是野兽的窥伺,也不是寻常猎户或村民的气息。那是一种刻意收敛了所有声息,却因存在本身过于锐利而无法完全融入山野的“突兀”。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山脊之上,一黑衣男子勒马驻足。黑色的面巾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穿透逐渐浓重的暮霭,牢牢锁定了对面院落前,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她瘦了些,但气色似乎比在京城时好了不少。那抹笑容……刺痛了他的心。没有他在身边,她似乎……也能过得很好?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心底翻涌起一股混杂着欣慰与尖锐痛楚的复杂情绪。他贪婪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隔山相望的剪影,镌刻进灵魂深处。
“主子,该走了。”身旁,一名黑衣护卫低声催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他们此行隐秘,绝不能暴露行踪,尤其是在这离宁古塔千里之遥的江南地界。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萧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消散在山风里,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得不割舍的无奈。
“走吧。”
两个字,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
下一瞬,八道玄色身影如同收到指令的猎豹,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骏马早已蓄势待发,闻令顿时鬃毛炸起,仰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四蹄腾空,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
那不是普通的奔驰,那是逃逸,是冲锋,是凝聚了所有力量与速度的亡命奔袭!黑衣劲装紧紧包裹着他们利落挺拔的身形,在与疾风的摩擦中发出猎猎声响。腰间佩戴的兵刃即便在鞘中,也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决绝,透出丝丝缕缕的寒芒。他们的帽檐压得极低,彻底掩去了面容,只留下线条冷硬、紧绷的下颌,显示出主人此刻坚毅乃至冷酷的心绪。
骏马铁蹄踏碎山间小径的碎石,溅起一溜火星,在昏黄的暮色中一闪而逝。人与马仿佛浑然一体,化作了八道撕裂暮霭的黑色闪电,裹挟着一股踏碎一切、一往无前的肃杀之气。密集如战鼓般的蹄声隆隆作响,不仅敲击着大地,仿佛也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微微颤抖,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飞鸟,扑棱着翅膀仓皇逃向天际。
当晚,月华初上,清溪村万籁俱寂。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浅浅的书房内,单膝跪地,正是负责暗中护卫的浅一。
“主子。”浅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苏浅浅正对灯看着近来异常火爆的话本子,闻言并未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浅一继续禀报:“今日午后,对面西山之上,似乎有人窥视,潜伏时间不长,约莫一刻钟。人数大概十人左右,身形矫健,隐匿功夫极佳,若非其中一人似在远眺村落时气息略有浮动,属下等几乎难以察觉。”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更低了几分:“其身形气势,配合隐匿路数,似乎是……”
“好了。”苏浅浅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她依旧没有抬头,目光停留在话本子将军追妻路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下去吧。我知道了。”
浅一微微一愣,但立刻垂首:“是。”身影一闪,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的黑暗中。
书房里,只剩下苏浅浅一人,和那盏跳跃着昏黄光晕的油灯。
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未动。话本子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化作了一片晕开的墨团。
“似乎是……”
浅一未尽的话语,她心知肚明。
能有如此身手,如此阵仗,在被她的人发现后不仅没有恶意,反而迅速远遁,且能让经验老到的浅一浅二选择在夜深人静时才来禀报,而非立即示警……
除了他,还能有谁?
萧策。
那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涛。无数被刻意压抑、尘封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千金台赌局上他凝望的眼神,赐婚圣旨下达时他眼底的星光,大婚前夜他莫名行动的决绝,以及最后,那场席卷一切的变故,他被废庶人、流放宁古塔时,留给她的那个冰冷而复杂的背影……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擅自行动,恨他将他们原本可以拥有的未来毁于一旦,更恨他让她品尝了从云端跌落、真心被践踏的滋味。
可……方才那隔山匆匆一瞥,那决绝离去的黑色身影,那马蹄踏碎的暮色……却又勾起了心底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丝的牵念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宁古塔苦寒之地,他如何能脱身?此行是私自逃逸,还是另有隐情?他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远远地看她一眼吗?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却没有一个答案。
苏浅浅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紊乱的气息。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沉静的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挣扎。
她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萧策……”她低声呢喃,这两个字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她知道了。知道他来过,知道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走了。
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纵然激起了涟漪,最终,湖面还是会慢慢恢复平静。只是那石子,已然沉入了水底,成为了湖床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忽略,无法抹去。
这一夜,清溪村的月光格外皎洁,也格外清冷。苏浅浅房中的灯烛,亮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