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苏府,夜
华灯初上,苏府内却因两封来自清溪村的信而洋溢着双倍的喜悦。仆从们脸上都带着笑意,传递着“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添丁了”、“老太爷赐了名儿,叫云山、云野”的消息。
苏云从刑部衙门回来,官服还未换下,便被这喜气包围。他先去了二哥苏景的院子道贺,看着二哥那平日里爽朗不羁的脸上堆满了初为人父的傻笑,又转去三哥苏杭那里,隔着门都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和婴孩特有的奶香气,三哥苏杭温润的嗓音正低声哼着南疆的小调,哄着孩儿。
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和隐隐的失落,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回到他与落明霞居住的“明慧苑”,只见妻子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也拿着家信的抄本,看得出神。烛光映照在她清丽侧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柔。
“看什么呢,这般入神?”苏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顺手揽住她的肩。
落明霞回过神,将信纸递给他,微笑道:“祖父起的名字真好,云山,云野。听着便觉得心胸开阔,不像困在京城这四方天地里的。”
苏云接过信,快速扫过,脸上也露出笑容:“是啊,祖父的眼光总是长远的。二哥勇武,三哥仁心,他们的孩子配这名字,正好。”他放下信,手臂微微用力,将落明霞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墨香与茉莉花混合的气息。
沉默了片刻,苏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在她耳边响起:“霞儿,你看二哥三哥,这都有后了。为夫……我自认也挺卖力的,怎么你这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呢?”
落明霞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这个问题,何尝不是她心底的一根刺?自成婚以来,她与苏云感情甚笃,闺房之内也和谐融洽。苏云正值壮年,精力旺盛,于床笫之事上从不懈怠,有时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可偏偏,月信每月如期而至,从未延误。她私下里也悄悄寻过一些温补的方子,却始终不见成效。婆母文氏虽未明言,但那偶尔掠向她腹部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探究和期待。
她压下心头的酸涩,面上却不显,反而侧过头,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和挑衅,斜睨着苏云:“兴许……还是夫君没有用到全力?”
这话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干燥的草原。
苏云挑眉,深邃的眼眸里暗流涌动,带着危险又迷人的光芒:“哦?夫人这是在质疑为夫的能力?”他话音未落,已是一个利落的翻身,将落明霞轻轻压在了软榻之上,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气息灼热,“看来今夜,为夫必要向夫人证明一二,何为‘全力’!”
“呀!”落明霞低呼一声,脸颊绯红,后面未尽的话语已被炙热的吻封缄。烛影摇红,罗帐轻晃,一室旖旎,自不必细说。
只是这一夜,苏云似乎真被她那句玩笑话激起了好胜心,比往日更加痴缠和“卖力”,直折腾得落明霞连连讨饶,最后浑身酸软地蜷在他怀里,连指尖都懒得动弹。苏云心满意足地拥着沉睡的妻子,唇角带着餍足的笑意,也沉沉睡去。
翌日,午后。
落明霞强忍着身体的些许不适,处理完院中庶务,心思却始终无法平静。苏云昨夜的话,还有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疑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想起三哥苏杭,医术精湛,深得神医欧青云真传,且性子沉稳,口风极紧。
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带着贴身丫鬟,提了些时新果品,去了苏杭与董蔓婧的院子,美其名曰探望刚生产的嫂子和侄儿。
探望过董蔓婧和小云野,看着那皱巴巴却充满生命力的小家伙,落明霞心中的渴望更盛。她寻了个机会,对正在一旁整理医案的苏杭轻声道:“三哥,我近来总觉得身子有些乏,气血似乎不太顺,可否劳烦三哥帮我瞧瞧?”
苏杭不疑有他,放下医案,温和道:“五弟妹客气了,自家人,顺手之事。请坐。”
落明霞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苏杭凝神,三指搭上她的寸关尺,起初面色平和,但渐渐地,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他示意落明霞换另一只手,再次仔细探察。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杭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不复之前的温润。
落明霞的心,随着他神色的变化,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小心翼翼地问:“三哥,可是……有什么不妥?”
苏杭收回手,抬眼看向落明霞,目光锐利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他挥挥手,示意房内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下,连董蔓婧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待屋内只剩他们三人,苏杭才沉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五弟妹,你……你体内怎会有‘红花’之象?而且并非近期服用,像是……像是沉积已久,伤了胞宫根本!”
“红花?!”落明霞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红花,那是活血化瘀,尤其是……堕胎伤孕的虎狼之药!她怎么可能服用过红花?
“不……不可能!”落明霞声音微颤,“三哥,你是否诊错了?我从未服用过此类药物!自嫁入苏府,我的饮食起居皆有专人负责,皆是信得过的人,绝无可能……”
她急切地辩解着,脑中却因这“沉积已久”四个字,猛地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一个被她忽略许久的细节,骤然浮现于脑海,清晰得令人心寒。
那是她大婚的前一晚。
即将嫁入声势如日中天的苏家,嫁给年纪轻轻便身居侍郎高位的苏云,即便沉稳如她,也难免心潮起伏,辗转难眠。夜已深,她躺在丞相府闺房的床上,毫无睡意。
就在这时,她的母亲,丞相夫人,带着两个贴身嬷嬷,悄声走了进来。
“我的儿,就知道你还没睡。”母亲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语气是惯常的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明日便是大日子,可得养足精神。母亲知道你紧张,特意让人熬了一碗安神汤,你喝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才能做个最美的新娘子。”
她当时心中满是待嫁的羞涩和对母亲的依赖,并未多想。母亲亲自从嬷嬷手中的托盘上端过那碗温热的汤药,递到她手中。那汤药颜色深褐,气味有些特别,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并非寻常安神汤的清香。
“母亲,这药味……”她微微蹙眉。
“加了特制的药材,效果才好。”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快喝了吧,凉了药效就差了。”
在母亲的注视下,她将那碗安神汤一饮而尽。母亲看着她喝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又叮嘱了几句,才带着人离去。
后半夜,她确实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小腹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坠痛,并不剧烈,却足以让她在梦中都感到不适。她只当是月事将至前的寻常不适,加之紧张所致,起身喝了些热水,便强忍着,在天蒙蒙亮时起身,由着丫鬟嬷嬷们为她梳妆打扮,披上那身华丽无比的嫁衣。
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大婚的紧张和喜悦占据,那点微不足道的“肚子疼”,早已被她抛诸脑后。
如今想来,那碗“安神汤”,那不同寻常的药味,那夜半的腹痛……时间、症状,都与苏杭诊断出的“沉积已久”、“伤了胞宫根本”的红花药性,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是了,就是那碗汤!是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大婚前夕,亲手端给她,看着她喝下的!
为什么?
落明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她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聪慧明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片深不见底的荒凉。
“五弟妹?”苏杭见她神色剧变,魂不守舍,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他与董蔓婧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怒与沉重。
董蔓婧轻轻握住落明霞冰凉的手,低声道:“明霞,可是想起了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落明霞猛地回过神,看向苏杭和董蔓婧,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想起来了……大婚前一晚,母亲……给我送了一碗‘安神汤’……我喝了……半夜,肚子疼……”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但苏杭和董蔓婧已然听明白。
丞相夫人!竟然是落明霞的亲生母亲,在她出嫁前夜,给她下了绝育的红花!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饶是苏杭经历颇多,也一时震住。闺阁女子,被亲生母亲暗中下药损害生育能力,这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后宅阴私那么简单。落丞相府与苏家联姻,表面风光,内里竟藏着如此恶毒的心思?还是说,这只是丞相夫人个人的主意?
苏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沉声道:“五弟妹,此事关系重大,你切莫声张,尤其是……暂时不能告诉五弟。”
以苏云那刚烈如火、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若知道自己的妻子被岳母如此算计,恐怕立刻就会提剑闯进丞相府问罪。届时,不仅落明霞处境艰难,苏家与落家也将瞬间撕破脸,引发朝堂震动。
落明霞茫然地点点头,她此刻心乱如麻,母亲那张慈爱的脸和那碗苦涩的汤药在脑海中交替闪现,让她几欲呕吐。
苏杭继续道:“你胞宫受损,并非毫无希望。红花药性虽猛,但时日已久,主要在于调理。我会为你重新拟定方子,以温养修复为主,佐以针灸疏通经络。只是……这需要时间,短期内恐难见效,你需有耐心。”
董蔓婧也紧紧握着她的手,给予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落明霞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无声滑落。她用力回握住董蔓婧的手,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再睁开眼时,那双泪眼洗过的眸子里,震惊与伤痛依旧,却多了一丝冰冷的决绝。
“我明白了,三哥,三嫂。”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哑,却异常平静,“此事,我会烂在肚子里。调理之事,有劳三哥费心。”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向苏杭和董蔓婧行了一礼,姿态依旧优雅,背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萧索。
她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明慧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冰刃上。阳光明媚,庭院花开正好,她却只觉得周身寒冷。
原来,她所以为的家族情深,母慈子孝,底下竟藏着如此不堪的算计。母亲……她为何要这样做?是怕苏家势力过大,威胁相府?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当晚,苏云回到房中,依旧兴致勃勃,搂着她说着衙门里的趣事,又提及二哥三哥家的孩子,言语间不乏羡慕。
落明霞依偎在他怀里,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应付着他的话语,手指却在不自觉地绞紧衣角。
夫君依旧“卖力”,甚至因着那点好胜心,比以往更甚。而她,在知晓了那残酷的真相后,在他充满期待的拥抱中,内心却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
她不能倒,不能露出破绽。她要配合三哥的治疗,她要为自己,也为她和苏云的未来,争一线生机。同时,她也要弄清楚,母亲,或者说落家,到底意欲何为。
这场看似风光无限的联姻,从开始,就布满了荆棘与陷阱。而她现在,必须独自踏过这片荆棘,在黑暗中,寻一条生路。
京城苏府的天空,依旧繁华喧嚣,但在“明慧苑”这一方天地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喜悦之下,暗流开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