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舞弊案的调查,如同在暗礁密布的水域行船,每一步都需万分谨慎。苏云顶着压力,顺着线索追查,发现了几处账目上的微妙出入,以及一名关键证人——负责部分试卷誊录的老书吏——在案发后突然“告老还乡”,行踪成谜。所有的间接证据,都隐隐指向了礼部一位权重颇高的侍郎,而此人,正是落丞相颇为倚重的门生之一。
压力如无形巨石压在苏云肩头。这日深夜,他仍在刑部值房对着烛火梳理线索,门外传来通报,落丞相请他过府一叙。
该来的,终究来了。苏云整理了一下官袍,深吸一口气,踏着月色前往丞相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落文渊并未如往常般在书案后批阅公文,而是坐在茶榻上,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茶。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久居上位的威压自然流露。
“苏侍郎,请坐。”落文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深夜请你过来,是想问问,科举案的进展如何了?”
苏云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杯的温润,心中却一片清明。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询问。“回丞相,案件仍在核查中,已有一些线索,但尚需确凿证据。”
“哦?线索指向何方?”落文渊抬眼,目光看似随意,却锐利如鹰隼。
苏云沉默片刻,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目前看来,与礼部几位官员,以及部分负责誊录、保管的吏员有关。下官正在追查一名关键证人的下落。”
他没有点名,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落文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间的表情。“苏侍郎,你年轻有为,锐意进取,这是好事。但官场之道,有时并非只有黑白对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牵扯太广,若强行深究,恐非朝廷之福,亦非你个人之福。”
这是警告,也是“劝诫”。
苏云放下茶杯,腰背挺得笔直,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丞相教诲,下官铭记。然,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关乎社稷根基,万千寒门学子之希望。若此事不能水落石出,惩处奸佞,恐寒天下士子之心,动摇国本。下官职责所在,不敢因私废公,亦不敢因畏难而退缩。”
他直接点明了此案关乎“国本”,将个人进退提升到了国家利益的高度。
落文渊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化为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好一个‘职责所在’。”他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情绪,“既如此,本相便不多言了。只望苏侍郎……好自为之。”
“下官告退。”苏云起身,行礼,退出书房。背脊挺直,步伐沉稳,但内衫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落丞相之间,那层维持表面的平和已被彻底撕破。
回到刑部值房,已是后半夜。苏云心情沉重,推开房门,却见书案上多了一本看似寻常的《论语》注疏。他心中一动,快步上前翻开,书中夹着一页薄纸,上面用一种他熟悉的、刻意改变过的笔迹,写着一个地址——位于京郊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庄。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
是落明霞!
苏云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竟然在如此危险的时刻,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他送来了最关键的信息!这地址,极有可能就是那名失踪老书吏的藏身之处!
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能感受到她传递信息时的那份决绝与担忧。在父亲与他之间,在家族利益与律法公正之间,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份无声的援手,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得到地址后,苏云不再犹豫。他连夜调集了绝对可靠的心腹人手,亲自带队,马不停蹄地赶往京郊那个小村庄。经过一番周折,果然在一处隐蔽的农舍中,找到了那名惊惶失措的老书吏。
在苏云的保证和审讯技巧下,老书吏终于崩溃,吐露了实情。他受人指使,在誊录过程中调换了部分试卷,而指使他的人,正是礼部那位侍郎,背后似乎还有更深层的人物,但他级别太低,无从知晓。他提供了关键的物证——几份未被完全销毁的原始试卷草稿,以及对方给他的贿赂银票,上面有隐秘的标记。
铁证如山!
苏云立刻下令,封锁消息,连夜将人证物证带回刑部。他深知此事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旦走漏风声,对方必定反扑。
次日清晨,苏云不顾一夜未眠的疲惫,带着确凿的证据,直接入宫面圣。他将案件脉络、人证物证清晰呈上,言辞恳切,证据链完整。
皇帝震怒!科举舞弊,触及了他的底线。当即下旨,命苏云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即刻捉拿礼部侍郎及相关涉案人员,严加审讯!
圣旨一下,雷厉风行。礼部侍郎及其党羽还在梦中,便被如狼似虎的官差从被窝中拖出,投入大牢。整个京城官场为之震动!
丞相府内,气氛降至冰点。
落文渊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铁青。他没想到苏云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果决,更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是你,对不对?”落文渊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他盯着站在下方,脸色苍白却倔强地昂着头的落明霞,“是你把地址给了苏云!”
落明霞没有否认,她深吸一口气,迎向父亲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父亲,女儿只是不想看到您一错再错!包庇纵容,只会让祸患更深!苏云他做的没错!”
“没错?!”落文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毁了我多年栽培的心腹!打了我们清流一脉的脸!你将我们落家置于何地?!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女儿眼里有家,更有国法公理!”落明霞眼中含泪,声音却异常坚定,“父亲,您从小就教导女儿,要明辨是非,持身以正。为何如今,却要为了所谓的派系、权势,去践踏您曾经教导女儿坚守的原则?!”
“原则?那是书生意气!”落文渊怒极反笑,“在这朝堂之上,只有利益,只有生存!苏云小儿,不过是陛下用来敲打我们这些老臣的一把刀!你如今帮着外人,来对付你的亲生父亲,这就是你的原则?!”
父女二人,第一次如此激烈地争吵,理念的冲突,立场的对立,在这一刻爆发得淋漓尽致。
落明霞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心中痛如刀绞,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缩。“父亲,道不同,不相为谋。女儿……让您失望了。”她深深一拜,泪水终是滑落,转身决绝地离开了书房。
落文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情绪复杂万分,有愤怒,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科举舞弊案以雷霆之势告破,主犯礼部侍郎被罢官下狱,等待严惩,其余涉案人员也纷纷落网。苏云因办案有功,刚正不阿,名声大噪,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甚至得到了皇帝更深的赏识。
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他与落丞相一系彻底决裂,成为了清流官员眼中的“叛徒”和“酷吏”。而落明霞,因“忤逆”父亲,被变相软禁在丞相府后院的绣楼中,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又是一个雪夜,比梅花定情时更冷。苏云站在丞相府外的高墙下,仰望着那座亮着微弱灯光的绣楼。他无法进去,甚至无法传递消息。他知道她因他而承受的压力和痛苦。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寒意刺骨,但他心中却燃着一团火。
不知过了多久,那绣楼的窗户,似乎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一道模糊的、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窗后,静静地,与他隔着一重风雪,遥遥相望。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陪伴与坚守。
苏云凝望着那窗口的身影,仿佛能穿透风雪,看到她清亮而坚定的眼眸。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胸口,那里贴身放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和她曾经写给他的“勿忘初心”。
他微微颔首。
窗后的身影,似乎也极轻地动了一下。
风雪依旧,前路未卜。但这一刻,两颗在权力与理想漩涡中挣扎的心,却在无声中紧紧靠在了一起。他们都知道,这场抗争远未结束,但只要彼此信念不灭,情意不改,这漫天的风雪,终有过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