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极殿内,朝会正酣。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庄严肃穆。承景帝高踞龙椅,听着各部官员禀奏政务。靖王萧策站在武将班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仿佛昨日街头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朝会接近尾声,气氛趋于缓和之际,一名素来与萧策政见不合、以言辞犀利着称的御史大夫,手持笏板,缓步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御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策,“近日,臣观京中风气,颇觉有趣,特向陛下禀明,聊博天颜一悦。”
承景帝似乎来了兴致,微微前倾身体:“哦?爱卿且说说,是何等趣事?”
那御史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可知,如今盛京街头,年轻学子、市井百姓之间,最流行何种服饰?乃是一种仿照军中常服所制的窄袖劲装,名曰——‘靖王殿下同款战袍’!”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官员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有些甚至忍不住以袖掩口,低咳掩饰笑意。显然,锦绣阁的“战袍”风潮,早已传遍朝野。
萧策的脊背瞬间绷紧,面沉如水,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度,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那御史仿佛未见萧策难看的脸色,继续侃侃而谈:“此衣价格低廉,样式英武,更附有详述靖王殿下赫赫战功之传奇小册,引得万民争相购买,竞相效仿。臣以为,此乃靖王殿下深得民心之铁证!殿下威仪,不仅震慑朝堂沙场,更能引领市井风尚,实乃……与民同乐之典范啊!哈哈!”
他最后那句“与民同乐”,语气拖长,充满了戏谑和调侃的意味。将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与市井贩夫、无知学子置于同一层面,穿着相似的衣物,这哪里是赞誉,分明是极致的讽刺和羞辱!
“噗嗤——”殿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低低的哄笑声在庄严的大殿上隐隐回荡。就连龙椅上的承景帝,在微微错愕之后,也不禁抚须哈哈大笑起来,显然觉得此事颇为新奇有趣:“竟有此事?策儿,看来你在民间,声望着实不凡啊!哈哈,与民同乐,好一个与民同乐!”
皇帝的笑声,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萧策的脸上。他站在大殿中央,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好奇、戏谑、同情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只觉得一股炽烈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他征战沙场,浴血搏杀换来的威严与荣耀,竟在这朝堂之上,成了众人眼中的一场笑话!
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叫苏浅浅的女人!
他这辈子,统领千军万马,面对强敌环伺,都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是夜,月黑风高。
靖王府的书房内,气压低得骇人。萧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紧绷如岩石的侧影。白日的羞辱感非但没有随时间消退,反而在他心中反复咀嚼,酝酿成了更加深沉可怕的怒意和一种必须弄清真相的执念。
他再也无法忍耐。
“备马!”他豁然起身,声音冷得像冰。
侍卫统领一愣:“王爷,这么晚了,您要去……”
“县君府。”萧策吐出三个字,不容置疑。
夜色中,靖王的马车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无视宵禁,径直驶向安福县君府邸。侍卫手持靖王令牌,轻易叩开了府门。萧策不等通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如同闯入自己领地般,直接大步流星地闯入了苏浅浅所在的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书房内静谧的景象。苏浅浅似乎并未就寝,正坐在书案后,手捧一卷书册,旁边放着一杯清茶,氤氲着淡淡的热气。对于萧策的突然闯入,她似乎毫无意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书卷放下,然后才抬眸看向他。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疏离,仿佛在看着一个不请自来的、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苏浅浅!”萧策几步逼近书案,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苏浅浅完全笼罩。他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在她脸上,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你处心积虑,先是粮行,再是那污糟的‘战袍’,处处与本王作对,掀起风浪,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浅浅静静地与他对视,没有丝毫畏惧。她甚至轻轻端起了那杯清茶,凑到唇边,浅浅地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放下茶盏时,她才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开口:“王爷何出此言?商海浮沉,优胜劣汰,各凭手段罢了。苏记降价,是为让利百姓;锦绣阁出新衣,是顺应市场需求。莫非……”她微微偏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王爷是觉得……输不起?”
“好一个各凭手段!”萧策气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怒意和荒谬感,“好一个让利百姓,顺应市场!赔本赚吆喝,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甚至不惜将本王置于朝堂笑柄之地!这就是你苏浅浅的‘手段’?这就是你苏家的经商之道?!”
他从未见过如此颠倒黑白、油盐不进的女人!
“效果如何,王爷不是亲眼所见,亲身体会了吗?”苏浅浅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谈论天气般的随意,“丰泰号门可罗雀,‘战袍’风靡全城,连陛下都听闻了王爷的‘与民同乐’。至于赔本……”她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我苏家底蕴虽薄,但我苏浅浅,赔得起。王爷若是觉得耗费不起,心疼银钱,大可以退出竞争,苏记绝不会阻拦。”
她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戳在萧策的痛处。不仅承认了所作所为,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嘲讽着他的“吝啬”与“玩不起”。
“你!”萧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枷锁。他死死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试图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恐惧,或者隐藏的恨意,但他失败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冷静得令人心寒,仿佛所有的情绪,包括那可能的恨意,都已被冰封在最深处。
这反常的平静,比歇斯底里的指控更让他感到棘手和……不安。
对话至此,已彻底陷入僵局。他满腔的怒火撞在这软硬不吃的冰墙上,无处发泄。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是自取其辱。
萧策狠狠瞪了苏浅浅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的警告与杀意。最终,他猛地一挥袖袍,带着一身未能宣泄的怒意,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昭示着这次交锋的不欢而散。
萧策满腹怒火与疑虑地回到靖王府。
书房内,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任由夜风吹拂着他燥热的身体。最初的暴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冷静的思考。
苏浅浅的态度太反常了。
一个正常的商贾,即便竞争,也绝不会用这种自杀式的方式。她看向他的眼神,那深藏的冰冷,绝不仅仅是对手间的敌意。那是一种……更像是沉淀了许久的、刻骨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被戏弄的愤怒,重新审视苏浅浅自出现以来所有的行为:宫宴上精准地攫取利益,对流言的巧妙利用,府中隐藏的高手,粮行不计成本的打压,以及这次极具羞辱性的“战袍”事件……这一切串联起来,勾勒出的不是一个逐利的商人,更像是一个……带着明确目的、步步为营的复仇者!
可这仇恨从何而来?
他与她,在宫宴之前,分明是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
一条无形的、充满恨意的线,似乎早已将他们死死缠绕。这种感觉让他极其不适,也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他蓦然转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锐利的光芒取代。他沉声唤来守在门外的心腹暗卫首领。
“给本王细查!彻查!”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从她离开盛京南下开始,她所有经历,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遭遇过的每一件事!尤其是……与南境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本王要知道,她如此不顾一切地针对本王,背后真正的原因!”
他隐约感觉到,他与苏浅浅之间,绝不仅仅是商业对手那么简单。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一定隐藏着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