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没有边界,没有阴影,只有一片温柔的、令人窒息的纯白。
兰斯特悬浮在这片虚无之中,仿佛一粒迷失在牛奶中的尘埃。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意识在无垠的空白里飘荡。
一个声音,如同宇宙初开的低语,在他“耳边”回响,带着抚慰万物的温柔:
“你的意义,即是守护。”
守护什么?
为何守护?
谁定义的守护?
疑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纯白开始扭曲、旋转,色彩与画面如同打翻的颜料桶,汹涌而来。
他“看”见自己诞生。
他悬浮在温暖璀璨的星云摇篮中,米歇尔温和的光晕包裹着他,引导他感受新生的法则。
“为何创造我?”
光团的意识带着初生的懵懂和一丝尖锐的直白,直接烙印在米歇尔的意识中。
米歇尔的光芒微微波动,带着包容的笑意:“为了见证,为了陪伴,为了……守护这片星空的诞生与成长。”
“守护?”光团的意识充满了困惑,“守护什么?这些……尘埃?它们会诞生,会争斗,会消亡。守护的意义何在?是束缚它们,还是被它们束缚?”
米歇尔没有直接回答。祂的光芒轻轻拂过一片刚刚凝聚、还异常脆弱的星尘带,引导着兰斯特的意识融入其中。
瞬间,兰斯特“感受”到了星尘中蕴含的、无数原始生命胚胎对“存在”的微弱渴望,对“稳定”的本能祈求。
那种感觉,如同亿万颗微小心脏在同步跳动。
“意义,”米歇尔的声音如同宇宙的叹息,“并非我赋予。它在你所见、所感、所守护的‘过程’中诞生。如同星光,照亮黑暗本身,即是意义。”
兰斯特的光团沉默了,他“看”着那片被自己力量微微稳固的星尘带,一种陌生的、沉重的责任感悄然滋生。
这感觉……就是守护?
为何如此沉重?
为何……如此令人不安?
——
塞西莉亚赤足坐在岸边,指尖捻着一朵盛开的的百合。
兰斯特坐在她身边,金发柔软,碧眼如洗,带着尚未被漫长神战磨砺的天真。
“……所以,死亡真的只是轮回的一部分?”
少年皱着眉,看着塞西莉亚手中的百合,又看了看溪水中倒映的自己。
“是的,兰斯特。”塞西莉亚的声音温柔似水,“万物凋零,归于本源,又在新的形态中萌发。记住它盛开的样子,它就永远活着。”
“那如果……被遗忘呢?”少年追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着,“就像那些在神战中消散的星辰,连名字都无人记得……它们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塞西莉亚轻轻将百合放在他掌心。
花茎上的刺扎破了他的皮肤,一滴血珠渗入纯白的花瓣,如同烙印。
“意义,”她碧蓝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在于‘此刻’的绽放,在于‘你’的铭记。你记住它们,它们便在这溪流中,在这星光里,在你心中,永不消逝。”
少年低头看着掌心染血的百合,似懂非懂。
溪水潺潺,倒影里,他清澈的眼中映着塞西莉亚温柔的笑容,也映着远处战场上隐约的硝烟——那是他即将奔赴的宿命。
此刻的宁静美好,如同包裹着利刃的蜜糖。
——
光。刺目的,毁灭的光。
然后是雨。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焦土气息的雨,冲刷着琉璃巨坑边缘凝固的血。
兰斯特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仿佛一片在风暴洋中挣扎的落叶。
无数画面碎片般撞击着他:
“守护?呵,那些凡人有什么值得你拼命的?”猩红的瞳孔里是纯粹的漠然,如同俯瞰蝼蚁。
兰斯特记得自己挥出的拳头,打在对方脸上时,指骨传来的痛感远不及心头的冰冷。
不是为了阻止,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发泄。
......
艾蒂在训练场上追着埃尔打闹,红色的发丝飞扬,笑声像阳光穿透阴霾。
她总爱揉乱他的头发:“兰斯特,别老皱着眉头嘛!来,尝尝姐姐我刚烤的……”
......
糖果屋,温暖的甜香弥漫。
特蕾普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烤得有点焦的饼干递给他,脸上带着腼腆的红晕。
艾蒂在旁边笨拙地试图裱花,奶油挤了一桌子。埃尔在收拾这些烂摊子。派厄斯懒洋洋地靠在窗边,嘴上嫌弃“甜得齁死”,却在特蕾普转身时迅速拿走一块最大的。
......
创世神的眼眸注视着他,带着无尽的悲悯与……一种兰斯特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
“兰斯特,你的剑,为何而挥?”
他曾无数次质问回去:为了什么?您赋予我们守护的使命,可您看到的,那些被毁灭的村落,那些哭泣的面孔……守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守护的对象最终会被您亲手创造的黑暗吞噬,或被您座下的神使裁决……那我们的存在,意义何在?仅仅是为了在毁灭到来时,成为更壮观的祭品吗?
创世神没有回答,只有那悲悯的目光,如同永恒的谜题。
......
黎明圣裁的光芒撕裂天穹,毁灭的洪流吞噬一切。
他燃烧元力核心,亿万光剑点亮黑暗,只为守护身后那片……所有伙伴用生命爱过的星域。
身体在崩解,意识在消散。
痛吗?不,是空。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
......
“意义……”兰斯特破碎的意识在虚无中低语,“我的诞生……守护……真的……有意义吗?”
——
刺眼的白光取代了战场的猩红与黑暗。
兰斯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被重新组装起来。
没有硝烟,没有雨,只有一种无菌的、冰冷的寂静。
他躺在一个纯白的房间中央,身体被无数纤细的管线连接着,接入复杂的维生装置。微弱的能量流在管线中脉动,维持着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
“欢迎回来,睡美人。你睡了第七周零三天,创下新纪录了。”
一个慵懒声音响起。星际财团会长——她斜倚在门框边。指尖把玩着一枚闪烁着星图的硬币,脸上挂着惯有的、精明又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到手的珍贵藏品。
兰斯特转动干涩的眼球,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是你。”
“省点力气,帅哥。”
她走过来,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维生装置外壳,发出细微的嗡鸣。
“把你从宇宙垃圾堆里捡回来,再拼凑好,可花了我不少‘资金’。怎么样,感动吗?”
兰斯特闭上眼睛,梦境的碎片还在脑中翻涌。
派厄斯的漠然,创世神的陨落,燃烧的星域……他再睁开眼,瞳孔里沉淀着深重的疲惫和一丝锐利:“……计划?怎么样了?”
财团会长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得意:“当然。‘火种’转移路线初步确定,雷王星和圣空星那边已经开始铺路。至于我们这边……母体醒了,实验才能继续,不是吗?”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兰斯特身上连接的管线。
“母体……” 兰斯特咀嚼着这个词,带着自嘲。
他存在的意义,从守护天使变成了……实验母体......
“你的‘遗产’计划。” 她走到房间一侧,按下一个按钮。墙壁变得透明,露出后面一个巨大的,充满营养液的圆柱形培养舱。
舱内,悬浮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的轮廓,与兰斯特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年轻,更……空洞。他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周身萦绕着微弱的,与兰斯特同源的元力波动。
培养舱外的标签闪烁着冰冷的代号:阿奇尔 - 迭代体017。
“阿奇尔……”兰斯特低语。
那是他提出的疯狂计划——在他彻底消亡后,利用他残存的元力核心和基因序列,结合圣空星的尖端生物科技与星际财团的资源,创造一个可以承载他部分力量甚至……意识的“容器”。
一个“转世”的可能,一个延续计划的“保险”。
但眼前这个迭代体017,虽然形态稳定,却像一具精致的空壳,缺乏最核心的“灵魂”火花。
“失败品,或者说,半成品。”财团会长毫不留情地评价,“空有‘形’,没有你的‘神’。元力核心移植很成功,但它无法真正‘活’过来,无法承载更复杂的指令或情感。”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另一个更小,更精密的维生舱。
舱内躺着一个极其瘦弱的小女孩,皮肤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身上连接着更多,更细的管线,胸口微微起伏,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标签上写着:安琪儿 。
“她,才是真正的奇迹。”她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度,但转瞬即逝,被冷静的分析取代,“完美的创世侵染融合体,天生的高元力亲和度。理论上,她能承载远超普通生命的元力,甚至……成为新的‘容器’。只可惜,基因层面的缺陷就像定时炸弹,她现在能活着,全靠这些设备。”
兰斯特凝视着玻璃棺中沉睡的安琪儿,又看向培养舱里毫无生气的阿奇尔。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和宿命感攫住了他。
他,兰斯特,为守护而生的天使,最终陨落,身体成为实验母体。
他,阿奇尔,为延续计划而生的复制品容器,却只是一具空壳。拥有核心和基因,却无灵魂。
她,安琪儿,一个意外的,真正的“成功品”,承载着创世侵染的其中的“希望”之一,却因自身的脆弱而被困在玻璃棺中。
那么,这一切的诞生,意义又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证明技术的可能性?
还是未来某个可能的“钥匙”?
“意义……”兰斯特再次低语,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更深的迷茫和痛苦。
他曾经质问创世神的问题,如今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了自己。
他创造的阿奇尔,他见证的安琪儿,他们的存在意义,又由谁来定义?
财团会长似乎看透了他的思绪,硬币在她指间翻飞,划出冰冷的弧光:
“别想那么多没用的,兰斯特。意义是活人定义的,死人只需要提供价值。你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当好这个‘母体’,提供稳定的数据和样本,确保‘安琪儿’项目稳定,以及……”她瞥了一眼阿奇尔的培养舱,“……看能不能从这些失败品里榨出点新东西来。至于哲学问题?” 她嗤笑一声,“留着给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学者吧。”
兰斯特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这个精于算计的商人,她只在乎计划的可行性和回报。
兰斯特看向阿奇尔,那具拥有他部分“存在”却毫无生机的躯壳。最后,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安琪儿苍白的小脸上。
在那脆弱的生命里,在那不稳定的创世侵染光芒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米歇尔悲悯的目光,看到了艾蒂的笑容,看到了特蕾普烤焦的饼干……
也看到了那片他燃烧生命守护过的,最终归于寂静的星域……
“帮我留些东西给派厄斯。”兰斯特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对面的人的动作顿住了,挑眉看他:“哦?战败检讨书吗?指望那个疯子能理解我们的‘计划’?别天真了,他眼里只有力量和毁灭,或者……他的‘小宠物’。”她的嘲讽毫不掩饰。
兰斯特的目光投向透明的墙壁,仿佛能穿透金属和星空,看到那个被困在荒原深处的红色身影。
“......我总得给我们的‘火种’再留下些什么......尽管希望渺茫。”
兰斯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派厄斯被锁链拖走时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里面似乎不仅仅是被判罚的愤怒,还有一丝……更复杂的东西,如同被强行按入水底的希望的火星。
“不管结局怎样,我尊重他的选择。“
兰斯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不再质问派厄斯为何执行神使的命令,不再愤怒于他的漠然。
他理解了,派厄斯选择了他的道路,正如兰斯特选择了守护,最终选择了这条将自己和”复制品“都作为棋子的荆棘之路。
无关对错,只是选择。
财团会长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只是耸耸肩,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行吧,你开心就好。反正也是石沉大海……不过,想要瞒天过海……还需要你自己……‘黑’进系统动手~”
她转身走向门口,“好好休息,我的‘母体’。你的价值还没榨干呢。‘安琪儿’需要更稳定的数据,阿奇尔项目……也许下一个迭代体会有点惊喜?谁知道呢。毕竟,凹凸大赛的钟声…”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充满算计的笑容,“……又快敲响了。希望这一届,会有变量吧......我可是很看好那个来自登格鲁星的小姑娘呢~好像叫...秋。”
门无声地滑上,纯白的房间再次只剩下维生装置低沉的嗡鸣。
兰斯特独自躺在冰冷的维生床上。
梦境的美好与残酷,现实的冰冷与荒诞,关于存在意义的无解拷问,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包围。
他缓缓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一只手,透过指缝,看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视线仿佛穿透了金属,看到了浩瀚无垠的、星光璀璨却又冰冷残酷的宇宙。
他曾经是闪耀的原初之光,如今是禁锢在维生设备里的残烛。
意义?
也许,意义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就像创世神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就像派厄斯选择了他的毁灭之路。就像他此刻躺在这里,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延续着以自身为薪火的计划。
他不再去寻找那个答案。
他闭上眼睛,维生装置的管线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在意识再次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闻到了糖果屋的甜香,听到了艾蒂和埃尔无忧无虑的笑声,看到了派厄斯抢饼干时那副别扭又真实的样子……
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的纯白。
七个月后。
兰斯特的身体终究走到了尽头。
维生装置也无法阻止那源自神陨战场的本源创伤和过度实验带来的双重侵蚀。在一个同样寂静的夜晚,他的生命体征彻底归于直线。
按照他生前最后的,也是与星际财团达成的最终协议:他的身体,这具承载了原初天使之力,作为“母体”经历了无数次实验的躯壳,被秘密转移。
没有盛大的葬礼,没有墓碑。
他被封存在一个特制的,散发着微弱寒气的维生棺中。
棺体透明,能看到他如同沉睡般的面容,只是再无生气。
维生棺被安置在一个远离所有已知航道的未知星球的核心深处。
巨大的冰窟之中,万年寒冰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将维生棺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永恒地冰封。
只有一点极其微弱,源自创世侵染的淡绿色荧光,在他心口的位置,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着,成为这冰封墓穴里唯一的光源和生命的……余烬。
而在冰窟上方,星球荒芜的地表,一架小型穿梭机悄然升空,消失在茫茫星海。
机舱内,财团会长,她看着手中一个微型投影器。投影里,是安琪儿沉睡的脸庞,旁边另一个分屏则显示着一个新型阿奇尔迭代体,代号019的培养数据,其元力核心的活跃度似乎比之前的都要高一些。
她关闭投影,目光投向舷窗外。
这一届的凹凸大赛,又是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