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回归的是触觉。
光滑、恒温的金属台面紧贴着后背,带来一种无菌的冰冷。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电离空气的混合气味,洁净得毫无生气。
你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柔和的白色光晕,映照着医疗舱弧形的金属顶棚。
左肩被厚实的医疗凝胶和固定带严密包裹,药物压制了大部分尖锐的痛楚,但每一次呼吸仍牵扯着深处的撕裂感。
身体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调动残存的意志力,你才勉强转动眼珠。
旁边,安迷修躺在相邻的医疗床上。
他闭着眼,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湿漉漉的棕色碎发贴在额角。
即便在昏迷中,他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还陷在深海那场混乱的厮杀里。
他的一条手臂打着同样厚重的固定模。
你静静地看了他几秒。
海水里他死死箍住你腰背的力道,还有挡在赞德重剑前那毫不犹豫的身影,此刻在静谧的光线下变得异常清晰。
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未散的惊悸,以及一丝陌生的、细微的暖流,悄然盘踞在心底。
舱门无声滑开。
希尔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一切华丽的装饰,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蓝便服。
脸上没有了舞台上的光鲜,也没有了复仇时的戾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抽离的平静。
深蓝色的长发随意挽起,露出光洁却带着浓重疲惫的额头。
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密封的低温储存罐。
磨砂黑的罐体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冷凝的水珠沿着罐壁缓慢滑落,像无声的泪。
“你醒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扫过你,又落在安迷修身上。
“他怎么样?”
“应该没生命危险了。”
你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希尔点点头,走到你床边。
她没有看那个罐子,只是将它轻轻放在你手边的平台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床单传来。
“艾琳的骨灰。”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深海般的眼眸像冻结的湖面。
“还有姐姐的一部分......她们该在一起。”
你看着那个小小的罐子。
艾琳扑向控制台时眼中燃烧的疯狂与解脱,西尔维亚坠崖前那至死未变的眷恋......所有的惨烈与悲恸,最终凝结成眼前这冰冷的容器。
心口堵得发慌,沉甸甸的窒息感弥漫开来。
希尔的目光越过你,落在安迷修沉睡的脸上,停留片刻。
没有责怪,只有洞悉一切的复杂。
“他......是个纯粹的骑士。为了守护,可以连命都不要。”她的声音很轻,像自语,又像诉说,“这很好。也很难得。”
“你也一样...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人。”
她重新看向你,深海般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微澜,带着审视,也带着释然。
“是吗?”
你知道她在逗你,轻笑了一声。
“不过,布莱尔小姐。你的伪装......说实话,太烂了。”
“真的吗?我还以为很完美呢。”
“也就只有安迷修先生那种‘正义骑士’能骗过了。”
你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处,痛得眉心一蹙。
“不过,要不要考虑签约我们公司来进修演技呢~”
“我这种演技还是别去毒害观众了。”
希尔笑了笑,只是眼中还是那抹化不开的忧郁。
“...‘银狐’的荧光扳手全宇宙已经‘绝版售罄’了。这么看来布莱尔小姐您的商业价值可是‘无限量’呢~”
“......?”
谁会买那‘荧光扳手’啊?买回去防身吗??
希尔的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储存罐上,深海般的眼眸里不再是纯粹的哀伤,而是掺杂着一种长久以来的困惑,以及刚刚破土而出的、带着痛楚的了然。
“在熵海星,人鱼分化性别,”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仿佛在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并非基于天生的生理构造,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强烈的吸引与选择。是灵魂认定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对象,才最终引导了形态的呈现。”
她像是在复述一个古老而刻板的法则,语气里没有多少温度。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个朴素的银环——西尔维亚的遗物,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眷恋。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并不真正理解。”
希尔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舱壁,回到了过去。
“姐姐......西尔维亚她分化成了女性。艾琳......也是女性。”
她顿了顿,深海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曾经深埋的困惑。
“为什么?这种选择......这种形态......这种在旁人眼中或许是‘异常’的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不明白……”
“研究所用‘污染’、用‘变异’来解释它,用最卑劣的手段玷污它、撕裂它。”
“而我......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复仇。”
“我甚至......也曾有过一丝动摇,一丝不解,姐姐和艾琳的爱,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罐子,冰冷的金属似乎也传递着逝者的温度。
“直到......艾琳扑向控制台。直到她用生命终结了控制,也终结了自己的痛苦。直到我看到她眼中最后的光芒——那不再是绝望,而是解脱,是奔向姐姐的决绝。直到那一刻......”
希尔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被巨大冲击后的震动。
“也许,我才真正明白。”
她的目光重新抬起,看向你,那深海般的眼眸里,曾经的困惑如同迷雾般散去,只剩下一种被泪水洗涤过、被鲜血淬炼过的澄澈与坚定。
“她的爱,无关形态,无关性别,无关任何外在的定义。她爱的是艾琳这个人,是她的灵魂本身。”
“所以她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是她灵魂选择的。”
“她们的爱......如此真实,如此勇敢,纯粹得......到显得让那些用‘污染’、用‘异常’来定义它的人,无比可笑和卑劣。”
她长长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呼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却异常真实的笑容,带着历经劫难后的疲惫与释然。
“所以,爱就是爱,不是吗?它超越形态,超越定义,超越一切世俗的框架和恶意的揣测。它只是......两个灵魂最纯粹的共鸣。”
她的指尖最后轻轻拂过储存罐冰冷的表面,眼神变得温柔而哀伤,却不再有毁灭的旋涡。
“现在,我明白了。我要带着姐姐的歌声,飞向更远的星辰。让更多人听到,让更多人记得......爱本来的样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誓言一样郑重。
“对了……这是搜救队打捞上来的……”
希尔把那把早就不知道丢到何处的电磁短刀放在床头柜上。
“被海水腐蚀了……所以就自主主张……修了一下……”
你:“……这是……修了一下……”
你看着那把外表被涂装的闪亮的,比那把“荧光扳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短刀。感觉两眼一黑。
希尔:“我想……它应该对你很重要,所以就擅自……”
“没什么重不重要的……不过,谢谢你。”
你轻笑了一声,想到了雷狮当年送给你这把刀的那天。
他说会永远保护你……
……
舱内重归寂静,只有维生设备低沉的嗡鸣。
希尔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你心底漾开涟漪。
爱超越形态......超越定义......西尔维亚和艾琳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那自己呢?
这混乱的旅途,不断变换的“面具”,心底那片刻意冰封的角落......
思绪被旁边一声压抑的闷哼打断。
安迷修醒了。
浓密的睫毛颤动,蓝绿色的眼眸缓缓睁开,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未褪的痛楚。
他下意识想动左臂,立刻被骨折处的剧痛激得倒抽冷气,额头渗出冷汗。
“友情提示,别乱动哦,‘骑士先生’。”你提醒,声音沙哑。“会很痛的。”
安迷修闻声猛地转过头。
当他的视线触及你褪去所有伪装、苍白却清晰的面容——
黑发贴在额角,紫色的眼瞳因虚弱有些失焦,那属于女性的,在病痛下更显脆弱的轮廓——
困惑,无措......无数情绪如同快放的画面在他眼底掠过,最终凝固为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宕机的审视。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你。
所有记忆中的“银狐”——那个带着痞气、身手利落的形象——与你此刻真实的模样剧烈冲突,又诡异地重叠。
“你......”他喉结艰难滚动,声音干涩破碎,“......布莱尔小姐?”
“嗯。”
你简单应道,目光坦然。
安迷修沉默了。
他移开视线,蓝绿色的眼眸低垂,盯着自己打着固定模的手臂。
无措过后,是巨大的困惑和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尴尬。
他想起了深海采集站并肩作战时偶尔的肢体接触,想起了经纪公司楼下自己窘迫时你靠在阴影里那丝戏谑,想起了更衣室里他为你处理伤口时指尖下皮肤的触感......
那些曾经被他刻意忽略或归咎于“伪装”的违和感,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烙印。
骑士的涵养让他无法质问“为何欺骗”,但那份被蒙蔽感,以及此刻面对真实的你时产生的强烈陌生感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悸,让他无所适从。
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不自觉地发烫。
“那个......谢谢你。”
你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放得很轻,目光落在他骨折的手臂上。
“在下面......还有,替我挡的那一下。”
指的是赞德那记重劈。
安迷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你,混乱稍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郑重。
“守护......是骑士的职责。布莱尔小姐不必言谢。”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布莱尔小姐’的敬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你看着他刻意板正的脸庞和微微泛红的耳根,心底那点紧张反而消散了些,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死脑筋的骑士,连尴尬都这么一板一眼。
就在这时,医疗舱巨大的观察窗外,深邃的宇宙幕布上,一艘造型极具侵略性、如同猛禽般的全身暗红的舰船无声地滑过。
舰体流畅的线条在远处恒星的冷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船首那狰狞的羚角标志清晰刺目——
雷狮海盗团。
你的呼吸瞬间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混杂着冰冷与微弱期待的钝痛。
血液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抽空,留下冰冷的麻木。
雷狮......
那个名字劈开记忆的迷雾。
雷王城冰冷的高墙,训练场刺耳的撞击声,那些不屑,审视的脸,还有......无数个难熬的夜晚里……
那个曾经形影不离的...本该是这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哥哥,雷狮。
他把你扔下了。
在雷王星最需要他的时候,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抠进身下的床单。
紫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艘逐渐远去的暗红色舰船,直到它彻底融入无垠的黑暗,只留下舷窗上几点微弱的、如同嘲弄般的航行灯光。
像是在嘲笑你一般,嘲笑你的无能,你的弱小。
嘲笑你坚定的选择了雷王星依旧被驱逐的愚蠢。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疏离感,如同窗外永恒的黑暗,瞬间将你淹没。
刚刚因安迷修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妙的暖意,也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迅速冷却。
你闭上眼,将脸转向冰冷的舱壁,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星空。
安迷修显然也看到了那艘标志性的海盗船。
他敏锐地捕捉到你瞬间僵硬的身体和骤然黯淡的眼神。蓝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深切的复杂。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将所有的疑问和关切都压在了心底。
舱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剩下维生设备单调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