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县衙,那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内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寒意。
林正德,这位平日里在县内也算说一不二的“父母官”,此刻正躬身站在主位之下,额头渗出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官袍的领口。
他双手紧贴着大腿外侧,指节僵硬,身体微微颤抖着,站立不安,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砖,而是烧红的烙铁。
他的预测,连同林星瑶的分析,全都落空了。
他们原以为,即便来人,也是近在咫尺的赵将军会先一步抵达,谁知,州府的人马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抢先一步,踏破了临山县衙的门槛!
十几条精悍的身影几乎塞满了原本还算宽敞的内堂,个个身着劲装,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行伍特有的铁血煞气。
他们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将林正德困在中央。
门外,还有两道同样森然的身影把守着,隔绝了内外。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锋般的冰冷。
为首之人,约莫四十上下,面皮微黑,鹰视狼顾,眼神扫过林正德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
他并未落座主位,但那姿态,却比坐在主位上更具威势。
“林知县。”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钱粮、兵役,进展如何了?”
林正德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阵仗,这些来自州府、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其威势远超地方官场的倾轧。
他深知,此刻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关乎身家性命!
稍有差池,恐怕这临山县衙,顷刻间就会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冷汗流得更急了。
“……”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迟迟无法组织起完整的句子。
“嗯?”
为首之人眉头一拧,鹰隼般的目光骤然锐利,带着不耐烦的戾气。
“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
这一声呵斥,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正德耳边。
他浑身猛地一哆嗦,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官……下官已经……已……已经在……”
一旁的师爷周明远,眼见自家大人吓得魂不附体,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深知林正德此刻的状态根本说不出有利的话,一咬牙,硬着头皮躬身插话,试图解围。
“回禀大人,钱粮征集、兵役征召皆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一切顺利,请大人放……”
“闭嘴!”
为首之人猛地转头,目光如刀,狠狠剜向周明远,那眼神中的冰冷杀意让周明远瞬间如坠冰窟!
“本官没问你!再敢多嘴,割了你的舌头!”
周明远脸色“唰”地惨白如纸,额头上同样冷汗涔涔,慌忙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堂内其他州府来人的目光也如芒在背,刺得他头皮发麻。
压力,再次如山岳般全部压回林正德身上。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换来一丝清醒。
“回……回禀大人……”
林正德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但总算能连贯一些了。
“已在征收之中……只……只是……尚需些时日方能……方能完备……”
这话,倒非全然的推诿。
征兵、征粮、征税,哪一样不是千头万绪?
短短时日,便是神仙也难办得妥帖。
他心中也涌起疑惑,州府为何如此之快就派人来催?
这速度,快得反常,快得令人心慌!
然而,那为首之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当真吗?”
林正德连忙点头,频率快得如同捣蒜。
“当真!当真!下官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大人!”
“嗯。”
为首之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并未深究,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敲山震虎的意味。
“近来各地纷乱不止,乱臣贼子蠢蠢欲动,如地鼠般纷纷冒头,搅得天下不宁。林知县,你为一县父母官,当知忠义大节。”
他向前踱了一步,逼近林正德,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威胁。
“府台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忠于府台大人,便是忠于朝廷!你可莫要一时糊涂,行差踏错,做了那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才好!否则……抄家灭族,只在旦夕之间!”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进林正德的心窝。
他只觉得遍体身寒,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哭腔。
“下官不敢!下官对朝廷、对府台大人的忠心,天地可表!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啊!”
“最好如此。”
为首之人似乎满意于他的惶恐,语气稍缓,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林正德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既然你忠心可嘉,那本官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他背着手,目光扫过内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流民众多,如蝗虫过境。临山县不过弹丸之地,能有多少余力?府台大人体恤下情,特命我等前来接管流民,以减轻尔等负担。速速将县内流民,全部召集起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
“对了,还有那已经征召的兵役,也一并点齐,本官要即刻带走!”
轰!
林正德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来意!
什么询问进度,什么敲打忠心,全都是幌子!
他们就是冲着人和兵来的!
难道……难道上面已经急不可耐,集聚兵力,准备开战了吗?
恐慌和急躁瞬间淹没了林正德。
没有征兵啊!
一个都没有!
他去哪里变出人来?!
林星瑶不在身边,此刻的林正德,感觉自己像个被抽掉了主心骨的泥塑木偶,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恐惧和茫然几乎要将他吞噬。
“还发什么愣?!”
为首之人见他再次失神,脸上戾气再现,厉声呵斥。
“本官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办!”
“是!是!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林正德如梦初醒,慌忙应声,一把拽住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师爷周明远,几乎是连拖带拽地逃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内堂。
直到远离了那森严的视线范围,躲到一处僻静的廊下,林正德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完了……完了啊明远兄!”
林正德抓着周明远的胳膊,声音带着绝望。
“兵!他们找我要兵!我上哪去给他找兵啊?星瑶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周明远也是脸色煞白,但比林正德稍显镇定些,他压低声音急促道:
“大人!大人冷静!我方才在仔细观瞧,那为首之人虽咄咄逼人,但其言语间,似乎……似乎并不知晓我等根本没有执行州府的公文!他只当我们在办,只是嫌慢而已!”
“那有什么用?!”
林正德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变了调。
“现在不知道,一会儿我们交不出人来,不就全露馅了吗?!到时候,一个阳奉阴违、贻误军机的罪名扣下来,你我还有活路吗?!”
周明远眉头拧成了疙瘩,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大人,事已至此,唯有……唯有……”
他接连提了几个应急的法子。
临时强征青壮充数……
“不可!万万不可!”
林正德不等他说完就断然否决。
“强征?那是把人往死路上逼!百姓何辜啊?我林正德宁可丢官罢职,也绝不做此等祸害乡里之事!唉……百姓苦啊!”
周明远看着自家大人这副模样,又是敬佩又是焦急。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平日里绝难见到的狠厉决绝。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凑到林正德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大人,事到如今,唯有一法,或可……破局!”
“何法?”林正德急切问道。
周明远没有言语,只是猛地抬起右手,并指如刀,在自己脖颈间,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狠辣无比的抹喉动作!
嘶!
林正德倒抽一口凉气,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白日见鬼,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你……”
他指着周明远,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亏你想得出来!这……这事你也敢想?!弑杀上官?!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周明远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
“大人!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不然怎么办?坐以待毙吗?!你不想让百姓受苦,也不想自己死,更不想连累小姐……那就只能……”
他再次做了那个抹喉的动作,眼神凶狠如狼。
“只能让他去死了!一了百了!”
这冰冷的逻辑,如同重锤敲在林正德心上。
似乎,有道理!
可是……
林正德看着周明远眼中的狠厉,再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
那可是州府派来的特使!
代表的是府台大人!
哪怕他身边一个最普通的带刀护卫,论品级、论背景,也远非他这小小七品县令可比!
更何况,那十几个人,个个精悍,一看就是身手了得的高手!
县衙里那些衙役,不过是些虚有其表的泥腿子,在这些人面前,怕是连刀都拔不出来就要被砍翻在地!
一旦动手,无论成败,那就是坐实了造反的罪名!
不仅自己要死,九族都要被夷平!
整个临山县恐怕都要遭殃!
他和周明远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恐惧。
怎么办?
难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星摇……”
林正德心中狂呼,可瞬间又变成了担忧。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星瑶这时候回来!千万别回来啊!”
女儿若在,那父女俩恐怕就要一同葬身于此了。
幸好,她现在在柳树沟……那里,有那位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猛地照亮了林正德绝望的心田!
他不敢吩咐衙役,那些人靠不住,也绝非州府来人的对手!
他猛地一把抓住周明远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眼中爆发出最后求生的疯狂光芒,凑到耳边,用尽全身力气,急促地、低哑地命令道:
“明远兄!快!你亲自去!骑最快的马!立刻赶往柳树沟!务必……务必求那位妖……仙姑出手相助啊!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了!快去!快!”
周明远被林正德眼中的疯狂和决绝震住了。
他深知此去求援,希望渺茫。
大小姐每日去磕头侍奉,至今都没拜上师,说明人家根本不在意,岂会轻易插手这等破事,惹一身骚?
但看着林正德濒临崩溃的眼神,他重重一点头,转身就朝着后衙马厩的方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
林正德望着周明远消失的方向,心中七上八下,既有一丝微弱的希望,更有无尽的惶恐。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准备再次面对那催命的阎罗。
果然,身后传来那为首之人冰冷而充满怀疑的喝问。
“林知县!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
林正德浑身一颤,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碎裂,他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
“回……回禀大人!下官……下官正安排可靠人手,去……去紧急召集流民!大人放心!很快就能召集齐整!绝不会让大人久等!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