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泼洒在柳树沟崎岖的土路上,给归家的王铁柱疲惫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光。
刚踏进村口,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平日里这个时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总该聚着三五个纳凉的闲汉或妇人,扯着家长里短,孩童的嬉闹声更是此起彼伏。
可今日,树下空荡荡的,只有几只归巢的鸟雀在枝头聒噪。
更让他心里发毛的是路上零星遇到的几个村民。
他们远远看见他,眼神就像见了鬼似的,慌乱地低下头,脚下生风般匆匆避开,连平日里的点头招呼都省了。
偶尔有实在躲不过去的,也只是僵硬地抬抬手,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这是咋了?”
王铁柱心里咯噔一下。
早上还喊打喊杀的,这会儿就像见了鬼一样,几个意思啊?
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自家那方小院。
路过大哥王铁根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露出秦氏那张写满惊惧的脸。
她看见王铁柱,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般,“嘭”地一声就把门死死关上了!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侄子大山和大林惊慌的喊声。
“娘!娘!快关门!别让二叔进来!”
随即是两人慌不择路逃回屋里的脚步声。
王铁柱僵在当场,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连亲大嫂和亲侄子都避他如蛇蝎?
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娘?!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魂飞魄散,他再顾不得其他,几乎是跑着冲向了自家院门。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扉,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又是一愣。
院子里,石桌上饭菜已经摆好,热气袅袅。
张氏正局促地站在桌边,旁边还多了一位……一位穿着打扮与他们这破落农家格格不入的姑娘!
那姑娘一身细棉布襦裙,料子一看就是镇上布庄里最贵的那一档,袖口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乌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支素雅的银簪,整个人干净得像初春刚冒尖的嫩芽。
她站在那里,仿佛将整个农家小院的尘埃都照亮了几分。
王铁柱满心都是对“娘”的担忧和对家里变故的惶恐,对这突兀出现的贵人根本无暇细想。
他胡乱地用冷水抹了把脸,冲掉一路的汗水和尘土,便急不可耐地压低声音问张氏。
“家里……家里可安好?娘……娘她没事吧?”
张氏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无数惊心动魄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
那些事,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说出来怕是把他的魂都吓飞了。
更何况,现在似乎……似乎变得“没事”了。
她看着丈夫疲惫焦灼的脸,最终只是含糊地应道:
“好……都好……没事。”
听到“都好”,王铁柱悬着的心才勉强落回肚子里一半。
他这才有心思看向那位陌生的姑娘,用袖子擦了擦手,带着庄稼汉面对贵人的局促问道:
“这位姑娘是……?”
张氏赶紧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声在王铁柱耳边说:
“孩他爹,这位……这位是县令大人家的千金,林星瑶小姐!”
“县……县令千金?!”
王铁柱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膝盖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下跪!
他们这些泥腿子见了官差都要矮三分,何况是县太爷的闺女!
他本能地就要行大礼,口称:“草民王铁柱,拜见……”
“大哥不可!”
林星瑶的反应快得惊人!
在王铁柱膝盖弯下去的刹那,她脑子里警铃大作!
下午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张氏口中套出关键信息。
眼前这位憨厚汉子,可是被屋里那位恐怖存在亲口认下的“儿子”!
自己费尽心机想拜师,连声师父都还没资格叫,要是让师父的“儿子”给自己跪下了……这岂不是自断前程吗?!
电光火石间,林星瑶根本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也“噗通”一声对着王铁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动作之快,姿态之低,比王铁柱还要标准三分!
院子里瞬间死寂。
王铁柱跪到一半的动作彻底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活像见了鬼!
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千金,会对着他一个泥腿子下跪!
这比白日见鬼还让他惊悚!
“使……使不得啊!林小姐!折煞草民了!快快请起!”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想扶又不敢碰。
林星瑶也懵了,跪在地上,脸颊微微发烫。
这场景……怎么有点怪怪的?
但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师父的“儿子”给自己行礼!
她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地看着王铁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大哥!你不起,星瑶也绝不起!你是兄长,我不敢受此大礼!”
“兄长?!”
王铁柱更懵了,他啥时候成县令千金的兄长了?
张氏在一旁看得又是心惊肉跳又是哭笑不得,赶紧上前,一边用力把自家男人往上拽,一边小声急促地解释道:
“快起来吧!林小姐……林小姐是……是想拜娘为师!娘认了你是儿子,那林小姐要是拜了师,可不就得喊你一声大哥吗?哪有大哥跪妹妹的道理?快起来!别折了林小姐的福分!”
王铁柱被妻子连拖带拽地拉了起来,脑子却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拜娘为师?
娘收徒弟?
教什么?
片刻间,他恍然大悟,难道是习武?
林星瑶见王铁柱站起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在张氏的搀扶下也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带着一丝恭敬的微笑,对着王铁柱福了福身。
“大哥,星瑶唐突了。日后还请大哥多多关照。”
她姿态放得极低,语气真诚,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千金小姐的架子。
王铁柱看着眼前这位娇贵却执拗的千金小姐,又想想屋里那位神秘莫测的“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天色暗得很快,夜晚寒意渐浓。
林星瑶没有留下用饭。
她整理了一下仪容,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敞开的主屋门走去。
她在门前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师父。”
她声音清亮,带着无比的虔诚。
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好的。
现在开始叫师父,不管她认不认,等时间久了,不是也是了。
“弟子林星瑶,今日叨扰多时,这就回去了。您老人家好生安歇,弟子明日再来侍奉。”
她顿了顿,继续道:
“山中夜寒露重,师父您……您注意添衣,莫要着凉。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弟子定当竭尽全力办妥。”
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白璃那盘坐的身影,甚至连一点微动都没有。
张氏中午已经见识过一次了,并不是很惊讶。
王铁柱却看傻了眼。
虽然夫妻俩猜测这位“娘”因为是有武艺傍身的,可也不至于顶礼膜拜吧?
再联想到“娘”的身份可能不简单,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需要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县令的闺女行此大礼。
林星瑶等了片刻,见依旧毫无动静,才缓缓起身,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
她脸上不见丝毫沮丧,反而眼神更加坚定。
她走到大丫身边,摸了摸小丫的头,又对张氏和王铁柱郑重道别。
“大哥,嫂子,星瑶告辞了。明日再来叨扰。”
院墙之外,县令林正德来了,他早已等得望眼欲穿,带着人在村子里转了八百圈,饥肠辘辘。
从中午等到日头西沉,再到暮色四合,他和周师爷、捕头衙役,连晌午饭都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院里的煞星。
看到女儿终于走出院门,林正德如蒙大赦,连忙带着人迎了上去。
王铁柱也赶紧追出来,搓着手,点头哈腰地邀请。
“县……县尊大人,几位差爷,天色已晚,要不……进来用点粗茶淡饭……”
“不必了不必了!”
林正德连连摆手,笑容僵硬,眼神甚至不敢往那敞开的主屋那边看。
“王……王壮士有心了,本官还要赶回县衙处理公务,就不叨扰了!告辞!告辞!”
说完,几乎是半拽着女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林正德借着昏暗的光线,心疼地拉起女儿的手。
那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此刻掌心竟微微有些发红,指尖还沾着点没洗净的黑灰!
他顿时悲从中来,声音都带着哽咽。
“星瑶!你看看你!你这手……你何曾受过这种苦啊!”
他越说越气。
“还有!你……你竟然给那泥腿子下跪?!他何德何能受你这一拜?!还有那位……你跪了一天,头磕了,求了又求,她可曾给你半点回应?连句话都没有啊!这叫什么事!”
他越说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不值。
“要不……要不就算了吧!爹回去就答应那赵将军!他要的粮草,爹咬咬牙,从县库里挤一挤,再让乡绅们捐一点,未必凑不齐!或者……或者爹这官不当了!咱们收拾细软,回你外祖父家去!爹宁可不要这顶乌纱帽,也绝不能让你受这份委屈,担这份天大的风险!”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充满了老父亲的心疼和无力感。
然而,林星瑶却异常平静。
她抽回手,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眼神亮得惊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爹,你不懂。这不是委屈,这是机缘。这也不是风险,是通天的大道摆在眼前!”
她看向父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不仅今天去,从明天起,我会天天去!清晨即至,洒扫庭院,侍奉左右;日暮方归,晨昏定省,不敢有缺!风雨无阻!”
“什么?!”
林正德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还要去?!还要天天去?!给人当牛做马?!那赵将军的麻烦怎么办?光靠你这样……这样……”
他气得说不出话。
“爹,赵将军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林星瑶打断他,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充满信心的笑容。
“只要师父在,莫说一个赵将军,便是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又算得了什么?你没看见吗?连律法都在为她让路!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束缚她?”
林正德和周明远面面相觑,都被她这近乎狂热的笃定惊住了。
周明远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小姐,慎言啊!那位……那位可是连……连皇帝都敢……”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伴君如伴虎,伴这等煞星,怕是比伴虎还凶险百倍!
“我知道。”
林星瑶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我知道她危险,知道她可能视人命如草芥。但是爹,周叔,你们想想……”
她的目光扫过父亲和师爷惊疑不定的脸,缓缓说道:
“我每日前去,恭敬侍奉,执弟子礼,晨昏叩首,不敢有丝毫怠慢僭越。即便……即便她永远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永远都不会收我为徒,甚至永远都不会对我说一句话……”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们觉得,她会杀了这样的我吗?”
两人陷入沉寂。
林正德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女儿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至少……”
林星瑶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只要我足够恭敬,足够小心,不触怒她,不打扰她,那么……在这柳树沟,我们的安全,便有了这世间最坚固的屏障。这,难道不值得我用‘当牛做马’去换吗?”
她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沉沉的夜色,眼神如同穿越黑暗的星火,燃烧着名为“执念”的火焰。
“明日,我还会去。直到……她开口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