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朝的天,塌了。
龙椅上那位正值盛年的帝王,突然驾崩。
消息被深宫高墙死死捂住,尤其那骇人听闻的真相更是被列为绝密。
深宫太后、手握重权的王爷、以及幸存的文武重臣,在御书房内达成了一致。
对外宣称:陛下忧国忧民,积劳成疾,药石罔效,龙驭宾天。
然而,宫墙再高,也挡不住风。
那日大殿内外流淌成溪的血河,堆积如山的尸骸,以及随后隐秘却规模惊人的清理行动,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究扩散开去。
尽管朝廷严令封锁,但那“白发妖女”的恐怖传说,以及“天子死于非命”的模糊流言,仍在某些隐秘的渠道里悄然发酵。
随之而来的,是各地骤然加重的徭役、紧急扩征的兵员名册,以及层层加码的赋税公文。
沉重的负担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本就艰难求生的黎民百姓喘不过气,一时间人心惶惶。
幸好,柳树沟这巴掌大的村子,蜷缩在大黎朝最偏远的西南边陲。
那份足以震动天下的剧变和恐慌,尚未能穿透崇山峻岭,侵扰到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安宁。
崎岖陡峭的山路上,王铁柱扛着被藤条紧紧捆缚的两扇野猪,沉重的分量压得他脊背微弯,脚步却不敢放慢。
他身后几步远,白璃步履从容,一尘不染的白色裙裾拂过路边的杂草荆棘,竟似片叶不沾。
崎岖的山路在她脚下如同平整的官道,闲庭信步,倒像是在游览这荒僻的山野风光。
王铁柱走一段便忍不住回头瞄一眼,喉咙发干,提醒着:
“娘……母亲,前面有块滑石,小心脚下。”
或是:
“这段坡陡,你慢些走。”
他生怕这位仙子似的“母亲”一个不慎滑倒摔了。
可每次回头,都看见对方步履轻盈,连气息都未曾紊乱半分。
他也曾犹豫着是否要伸手搀扶,可目光触及那张年轻得过分的冰玉容颜,心里那点念头立刻烟消云散。
这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这糙汉子也懂,只能把这份小心翼翼的“孝心”,憋在肚子里,化作更多无用的提醒。
终于,翻过最后一个山口,视野豁然开朗。
蜿蜒的乡间土路延伸到尽头,一片低矮破败的木屋群落出现在眼前。
柳树沟到了。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几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围坐一圈,唾沫横飞地交换着村里最新的“情报”。
谁家的芦花鸡昨晚少了一只,怀疑是野狸子叼走的。
谁家的小儿子在镇上私塾被先生夸了聪明,将来怕是要出息。
谁家的闺女说了门县里的好亲事,聘礼听说有足足五两银子……
话题说着说着,便拐到了王铁柱家大闺女王大丫身上。
“哎,大丫那丫头,眼瞅着就十五了吧?及笄礼就在眼前了。”
一个颧骨高耸的妇人磕着瓜子皮,啧啧两声。
“虽说她家穷得叮当响,没田没地的,全靠铁柱那身死力气。可那丫头模样是真不赖,瘦是瘦了点,眉眼周正着呢!”
“可不是嘛!”
另一个盘着头发的妇人接口,语气里带着算计。
“那丫头勤快得跟头小牛犊似的!天天不是挎着篮子漫山遍野挖野菜、捡柴火,就是抡着斧头在院里劈柴!啧啧,你是没看见,那小胳膊小腿的,干的全是男人活!谁家要是娶了去,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稳赚不赔的买卖!”
“对对对!”
最先开口的妇人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
“你们想啊,张大户上个月纳了第十三房小妾,估摸着新鲜劲儿也快过了,保不齐下个月就想抬第十四房进门了!要是能把大丫说给他……那说媒的谢礼钱,能少得了?”
几个妇人顿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可能性,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晃悠。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妇人猛地抬头,指着村口土路。
“哎!快看!那不是铁柱吗?他……他肩上扛的什么玩意儿?”
众人齐刷刷望去。
只见王铁柱高大的身影正大步走进村子,肩上赫然扛着一大坨血糊糊的东西!
“我的老天爷!是……是野猪?!”有妇人失声惊叫。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王铁柱回来了!
还扛了一头血淋淋的野猪!
虽然那野猪被奇怪地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又用粗藤条捆在了一起,但那硕大的体型,那偶尔滴落的暗红液体,无不刺激着村民们麻木的神经和寡淡已久的味蕾。
“一整头野猪啊!”
“天爷!这得多少肉!”
“铁柱家这是撞了大运了!”
“晚上能闻着肉香了!馋死个人!”
羡慕、惊叹、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妇人堆里响起几声对自己男人无能的埋怨。
“瞧瞧人家铁柱!再看看你爹那没出息的!”
男人们则围拢过来,看着那野猪啧啧称奇,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一个尖锐的女声猛地拔高,带着狂喜穿透了嘈杂人群。
“哎哟!我的好二弟啊!”
只见一个身材微胖、三角眼的妇人,如同闻着腥味的猫,奋力拨开人群,一头扎到王铁柱身边,眼睛死死黏在那头野猪上,几乎放出光来。
她粗糙的手迫不及待地去摸那硕大的猪头,嘴里啧啧有声:
“啧啧啧,我的亲二弟哟!你可真本事!这么大一头野猪!还特意劈成两半带回来,真是有心了!知道我们两家分着方便!”
她根本不等王铁柱搭腔,扭过头就冲着人群后面高嚷。
“当家的!快!死哪去了!还不快来!咱家二弟弄了头大野猪回来!快带着娃来搭把手!”
很快,一个比王铁柱瘦弱不少、面容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看到那野猪,王铁根也是满脸震撼与喜色。
“老二……你……你可真行啊!野猪都让你弄着了!”
他一边夸赞,一边招呼两个儿子。
“大山、大林!愣着干啥!快帮你们二叔抬着!”
说着就伸手要去接王铁柱肩上的重担,嘴里还念叨着:
“今晚可算能开荤了!娃们有口福了!”
两个孩子也兴奋地围上来,眼巴巴地盯着那野猪肉。
周围的村民更是羡慕得眼睛发红。
然而,就在王铁根的手即将碰到藤条的时候,王铁柱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兄长的手。
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硬,声音干涩地开口。
“大哥,这不是我的。”
秦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尖声道:“不是你的?二弟,你跟嫂子还打马虎眼?不是你的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咱村谁有本事买得起这么大一头野猪?这可是野味啊!”
这时,有村民的目光越过了王铁柱,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那里,一道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正以无比闲适的姿态,缓步而来。
霜雪般的长发,绝世倾城的容颜,还有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绝非乡下人能穿的衣料。
村民们瞬间安静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和不知所措的拘谨。
那是骨子里对“贵人”天然的仰望。
王铁柱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一眼走近的白璃,嘴唇抿得更紧,没有出声。
秦氏也看到了,她倒抽一口凉气,指着白璃,声音都变了调:“难道……是……是她的?”
王铁柱沉重地点了下头,扛着野猪就要绕过兄嫂往自家破院方向走。
“嗯。抱歉,不能给你们。”
“哎!等等!”
秦氏反应极快,一把拽住王铁柱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探究。
“二弟!你跟我说实话!这……这城里来的贵人……送你一头野猪?你……你攀上高枝了?”
她那双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仿佛自己也跟着沾上了天大的光。
王铁柱身体一僵,艰难地回头又瞥了一眼白璃淡漠的身影,喉结滚动,最终只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鼻音。
“……嗯。”
他用力甩开大嫂的手,不再理会身后灼热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扛着野猪埋头向家走去。
王铁根和秦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和兴奋的光芒!
攀上贵人了!
他们老王家要转运了!
眼见白璃款款走近,秦氏哪里肯放过这攀附的机会?
她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腰身一扭就拦在了白璃面前,全然不顾对方那拒人千里的清冷气息。
“哎哟!这位贵人小姐!您好您好!我是铁柱的亲大嫂!秦氏!这是我们家当家的,铁柱他亲大哥,王铁根!”
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把旁边有些畏缩的丈夫往前拽,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咱们都是一家人!您看重铁柱啊,那就是我们全家的福分!您……”
白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投向这聒噪的妇人,仿佛眼前只是一团碍事的空气。
她步履轻盈,径直从秦氏和王铁根身边掠过,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如同山间雪松般清冽的气息,朝着王铁柱家的方向走去。
秦氏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的笑容僵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王铁根吓得赶紧拽了她一把,声音发颤地埋怨。
“你疯了!没看人家根本不理你?这可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性子傲着呢!别惹恼了人家,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呸!你个怂蛋!”
秦氏被丈夫一拽,反倒恼羞成怒,一把甩开他的手,三角眼里闪着精光。
“怕什么?她是贵人又怎样?铁柱攀上了她,那就是咱们老王家的人脉!晚上铁柱家炖肉,咱们一家人过去一起吃怎么了?这可是天经地义的!别忘了,我可是他亲大嫂!常言道长嫂如母,你懂不懂啊你!”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顾不上丈夫的劝阻,抬脚就急匆匆地追着王铁柱和白璃的背影而去。
王铁根看着媳妇那不管不顾的背影,又看看周围村民看热闹的眼神,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两个儿子招招手。
“走吧走吧!别让你娘真闹出什么事来!”
父子三人也只得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村民们远远跟在后面,也想去看个热闹。
一群人浩浩荡荡,心思各异,涌向了王铁柱那间破败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