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大宅,高大的门楣上依旧悬挂着惨白的灯笼与长长的丧幡,在风中簌簌抖动,透着一股沉重的死气。
此刻大门洞开着,像一张沉默哀悼的嘴。
一股混合着香烛、纸钱焚烧的浓烈气味便扑面而来,伴随着低沉压抑的诵经声。
黑沉沉的棺椁已被移到了院中,底下垫着长条板凳。
几个身穿褪色灰蓝道袍的男子正围在棺椁旁,手持拂尘或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仙风道骨”。
他们便是主持下葬仪式的“高人”。
谢母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正带着一群同样披麻戴孝的家丁、丫鬟跪在棺椁前的火盆旁,机械地将一叠叠纸钱投入跳跃的火焰中,火光映照着他们麻木而悲伤的脸。
按照本地风俗,人死后讲究“入土为安”,不宜在家停灵过久。
但越是富庶,这最后的“体面”就越发繁琐冗长。
请高人算吉时、勘风水、做法事,美其名曰让亡者在黄泉路上走得顺遂,福泽庇佑后世子孙。
谢家这等体面人家,自然不能免俗。
站在洞开的大门外,谢云舒的脚步如同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看着院内肃穆又透着几分诡异的场景,听着那阵阵催魂般的诵经,她害怕,怕一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怕大哥谢文轩那张冷酷的脸。
“都到家门口了,还杵着当门神呢?”
林星瑶可没那么多顾虑,她如今底气足得很,一把拽住谢云舒冰凉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往里拖。
她力气奇大,谢云舒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师姐!”谢云舒低呼,声音带着颤音。
林星瑶侧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神秘。
“怕什么?忘了师尊给的牌子了?那可是宝贝!”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那块属于她的牌子还在那里。
但有句话,她憋着没说。
同样是师尊赐下的牌子,本师姐可是玉牌,你那是木牌,身份地位显而易见了吧?
谢云舒茫然:“牌子?师尊不是说……是信物吗?”
“傻师妹!”
林星瑶一副“你不懂行”的表情,眼神亮晶晶的。
“师尊可是仙人啊!仙人赐下的东西,怎么可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牌子?你当是路边的地摊货呢?”
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蛊惑。
“我跟你说,这牌子,妙用无穷!至少……”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谢云舒紧张又期待的眼神,斩钉截铁地抛出了重点。
“有它在,你死不了!也没人能伤你分毫!”
谢云舒惊得杏眼圆睁,檀口微张:“真……真的?”
她完全不敢相信。
那牌子轻飘飘的,可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挡刀挡箭的神物啊!
她只当是拜师的信物凭证,从未想过竟有如此神效。
“骗你作甚!”
林星瑶一脸“大师姐还能唬你?”的正气凛然。
她自然不会提当初自己遭遇府台杀手围攻,那牌子护体的真实经历。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充分发挥想象力,添油加醋道:
“那里面啊,封着师尊的一道仙法!只要贴身带着,一旦你有性命之忧,或是有人要伤你,它立刻就会激发!金光护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法术叫……”
她眼珠一转,信口拈来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叫‘九天十地万劫不灭护体神光’!厉害吧?”
这名字唬得谢云舒一愣一愣的,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但林星瑶言之凿凿,再联想到师尊那深不可测的手段,那灼热的、漂浮的红色长剑在脑海中浮现。
心中不由得信了几分。
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和安全感。
原来师尊给的,不仅仅是信物,更是护身符!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拉拉扯扯之际,她们的身影已经突兀地闯入了肃穆的庭院中。
“啊!大小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响起。
跪在人群边缘的一个丫鬟小翠,第一个发现了她们。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谢云舒的腿,放声大哭。
“小姐!你……你可回来了!奴婢……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你走了,留下奴婢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她哭得真情实感,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主子的依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诵经声戛然而止!
所有跪着的人都愕然回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闯入的两人身上。
火盆里的火焰似乎都跟着躁动了一下。
谢母也慌忙站起身,踉跄着走过来,一把拉住谢云舒的胳膊,上下打量,眼圈更红了,声音哽咽:
“云舒!我的儿……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语气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复杂难言的忧虑。
“既然……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你这……真是……”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内院方向,生怕儿子谢文轩随时会出现。
而那些家丁和管家,在看到林星瑶的瞬间,眼神深处无不掠过浓烈的恨意!
就是她,就因为她,害得他们和大少爷差点就回不来了,宾客全都离去,城内流言四起,谢家颜面尽失啊!
但此刻,他们只能将恨意死死压下,表面上依旧恭敬地行礼:“见过大小姐、林小姐。”
只是那恭敬里,透着冰冷的疏离。
哐当!
为首的那个长脸道士脸色铁青,将手中的铜铃重重摔在旁边的法坛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他目光阴鸷地盯着打断仪式的罪魁祸首,尤其是那个一脸无畏、穿着普通却眼神清亮的林星瑶。
“无量天尊!”
陈道长拂尘一甩,强压着火气,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威严。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法坛,惊扰亡魂清净?!此乃大不敬!”
他明知故问,目光扫过被小翠和谢母围住的谢云舒。
谢母连忙解释:“陈道长息怒!这是……这是我家小女云舒,刚从外面回来……”
“哦?原来是谢家大小姐?”
陈道长拖长了音调,目光在谢云舒和林星瑶身上又转了一圈,尤其多看了林星瑶几眼,眼神闪烁。
他与旁边几个道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随即,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极其夸张的“大事不好”的表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似的。
“哎呀呀!坏事了!坏大事了!!”
这一嗓子,把本就心神不宁的谢母吓得魂飞魄散。
“道……道长!怎么了?何事坏了?”
陈道长指着谢云舒,痛心疾首地跺脚。
“夫人呐!令爱既是未出阁的女眷,为何不早来参与法事?这‘引魂渡桥’的仪式已行至中途,眼看亡魂即将踏上黄泉路,她此刻突然闯入,气息驳杂,冲撞了法坛灵光,惊扰了亡魂啊!这……这对亡者大大不利!恐生变故啊!”
“啊?!”
谢母脸色惨白,腿一软差点摔倒,被旁边的丫鬟扶住。
“那……那可如何是好?道长!您法力高强,一定有办法化解的,对不对?”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陈道长捻着山羊胡,眉头紧锁,一副极为难办的样子,唉声叹气。
“难!难啊!这亡魂受惊,轻则留恋阳间,化作怨鬼,重则魂飞魄散,连轮回都难入!若要化解……贫道需损耗极大修为,以自身精元为引,重做法事,安抚亡魂,再引其上路……这……”
他欲言又止,眼神却瞟向谢母,意思再明显不过。
得加钱!
谢母此刻心慌意乱,只求亡夫能安稳下葬,哪里顾得上许多,连忙道:
“道长但请施法!需要多少香火钱,您尽管开口!只要能保老爷平安上路,谢家绝不吝啬!”
“啊?!”
林星瑶惊讶。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步上前,挡在谢云舒身前,目光四下寻找,却没看到谢文轩的身影。
她目光如炬地直视那陈道长。
“这我就不明白了!这仪式,儿子谢文轩不在场就可以,女儿谢云舒迟来片刻就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陈道长被林星瑶问得一窒,随即反应极快,义正词严地反驳。
“无知!儿子女儿岂可混为一谈!儿子继承家业,乃顶梁之柱,亡者灵位供在家中,日日可享香火祭拜,仪式在不在场,皆可沟通阴阳!而女儿就不同了!女儿终要嫁作他人妇,此番送葬法事,便是亡者与未嫁之女在阳世最后的诀别!你想想,谢老爷黄泉路上走了一半,心心念念的未嫁女儿突然闯入,气息牵引,他如何能安心上路?岂不频频回首,魂牵梦萦,最终迷失在阴阳交界之处,成了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这番说辞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配上陈道长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和语气,让谢母和周围的下人听得心惊胆战,连连点头。
林星瑶却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呵!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能安心上路?那就干脆别走了呗!留在家里看着点也好,省得有些人趁他不在,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那些眼神不善的家丁和管家。
“住口!”
陈道长大惊失色,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呵斥,惊恐地看向谢老爷的棺椁。
“无知村妇!口出狂言!亵渎亡魂!你……你小心祸从口出!万一谢老爷真听了去,执念深重,不肯离去,真成了孤魂野鬼,徘徊宅中,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林星瑶抱着胳膊,一脸“你继续编,我听着”的表情。
“我自幼家贫,老人走了,乡亲们帮忙抬棺入土,也就安息了。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有这闲钱请些装神弄鬼的,还不如拿去接济接济吃不上饭的百姓,也算给谢老爷积点阴德。”
“你……你懂什么!”
陈道长气得山羊胡直抖。
“我等乃是云州府,云顶山,白云观弟子!师承玄微真人!法力通玄,岂是你这无知村妇能妄加置评的!”
白云观?
林星瑶微微挑眉。
这名字她倒是听说过,名声不小。
据说观主玄微道长确实有些道行。
她虽不信这些道士的把戏,但也不想在此刻节外生枝,让谢云舒难做。
她不再理会气得跳脚的道士,转向谢云舒,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师妹,放宽心,该做什么做什么。记住师姐的话,不用害怕!若真遇到麻烦,处理完这边的事,立刻来县衙找我!”
她眼神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谢云舒看着师姐眼中那份强大的自信,再摸摸袖中的牌子,慌乱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
“谢谢师姐!”
林星瑶交代完毕,转身就要走。
她懒得看这些道士演戏。
“师姐!”
谢云舒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她,身边少了个主心骨,她心中还是发虚。
“哎!这位姑娘!”
陈道长眼疾手快,拂尘一横,看似无意地挡在了谢云舒和林星瑶之间,脸上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
“谢小姐刚刚归家,心神未定,还需夫人和贫道多加安抚。这位姑娘既然有事,就请自便吧。法事重开,闲杂人等不宜久留,以免再生冲撞。”
他巴不得这个牙尖嘴利、一眼看穿他们把戏的“祸害”赶紧离开!
有她在,不仅赚钱计划可能泡汤,没准还会惹出更多麻烦。
林星瑶冷哼一声,懒得跟他废话,给了谢云舒一个“别怕”的眼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谢府。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陈道长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这才转向惊魂未定的谢母,脸上重新堆起高深莫测的表情。
“夫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准备重做法事,安抚亡魂!只是这耗费的法力的……”
他熟练地搓了搓手指。
谢母此刻只求平安,连连应允。
“道长放心!只要能保老爷平安,一切好说!管家!快去账房支银子!”
陈道长眼中闪过贪婪和得意。
他转身走向法坛,背对着众人时,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瞬间消失,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自嘲之意。
白云观?玄微真人?
呵。
师父玄微道长死了,白云观早已名存实亡!
只是消息还没有扩散到全天下,但也过不了多久,就会人尽皆知了吧?
树倒猢狲散啊。
如今,他们不过是扯着白云观最后一块遮羞布,能捞一笔是一笔罢了。
这谢家,肥羊一只,不宰白不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