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县,这座本就不大的县城,近日又被一桩新鲜事搅动了波澜。
由县衙牵头,县令千金林星瑶亲自督办的女学,在县城东头一处修缮一新的小院里挂上了牌匾。
这在临山县,算得上石破天惊的头一遭。
短暂的猎奇和议论过后,临山县的百姓们迅速回归了现实,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质疑声。
“女子读书?读个啥子书哟!”
“就是!男娃读书还能指望考个秀才举人,光宗耀祖。女娃家家的,识几个字有啥用?”
“费那个银子作甚?不如留在家里多干点活计!”
“县学多贵啊,私塾也不便宜,多少男娃想读都读不起呢,还搞什么女学!这不是糟践钱嘛!”
县衙张贴的榜文前,围观者众,摇头叹息者更多。
林正德和林星瑶站在县衙内,远远观瞧,隐约听到议论的声音,心中五味杂陈。
“爹,百姓的疑虑……我能理解。”林星瑶轻声道。
若换做是她,在没见过更大世界之前,恐怕也会觉得供女子读书是件极其“不划算”的买卖。
林正德无奈地点点头:“是啊。只是这女学筹备许久,银子也花了,总不能让它就这么晾着,成了笑话。”
为了挽回局面,林正德亲自出面,苦口婆心的向百姓们解释。
“诸位乡亲父老!开设女学,是为提升女子学识,明事理,懂礼仪。女子知书达理,将来谈婚论嫁,也可觅得更好的良配,对自家门楣亦是增光添彩啊!”
然而,这番“良配”论调,在绝大多数穷苦百姓耳中,远不如一顿饱饭实在。
“大人说得轻巧!咱们小门小户的,闺女识几个字就能攀高枝啦?做梦咧!”
“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会纺线织布、能生养、吃得少、肯吃苦、干得动活,这才是硬道理!读那书,白费钱啊!”
“有那银钱,还不如省下来送我家二狗去私塾认几个字呢!”
面对这几乎一面倒的质疑和根深蒂固的观念,林正德深感无力,束手无策。
这可比审案子、斗豪绅难多了。
县衙内的林星瑶,远远看着父亲愁眉不展,一股倔强涌上心头。
她一咬牙,取过纸笔,亲自挥毫泼墨,刷刷刷写下几行大字,盖上县令大印,命人立刻张贴在女学榜文旁边。
新榜文一出,连林正德都惊得目瞪口呆!
榜文大意是:
县衙多个职位空缺已久。即日起,凡我临山县人士,无论男女,具备相应学识能力者,经考核合格,皆可录用为吏!
这……这录用女子为吏?
林正德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幅画面。
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衙役,手持水火棍,凶神恶煞地站在公堂之上……
或是拿着小皮鞭,在大牢里管制人犯……
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细想。
“爹!”
林星瑶出来了。
见林正德走神,以为是他不同意。
“你别忘了,咱们现在是朝廷眼中的‘反贼’!临山县就是咱们自己的地盘!既已如此,何必还要拘泥那些陈规陋习?女子怎么了?只要有能力,一样可以为县衙做事,为百姓出力!难道女儿这两年处置县务,做得不好吗?”
林星瑶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林正德心上。
是啊,现实如此,女儿也确实能干。
他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
临山县的实际运转,大部分公务可不就是靠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在支撑么?
有了县令背书,加上榜文许诺的“铁饭碗”诱惑,林星瑶甚至还降了女学的束修。
即便如此,百姓的反应依旧冷淡。
女子为吏?听着就像天方夜谭!
终究是抵不过“男儿读书光耀门楣”的信念。
女学开张第二日,整个学堂内,空空荡荡,只坐了五六名女子。
其中年纪最大的,是大丫。
她是自己鼓足勇气提出要来的。
她想识字,想明理,想学点大家闺秀的礼仪,更隐隐期盼着,读了书,将来或许真能嫁个好一点的人家。
王铁柱和张氏虽也觉得这事稀罕,夫妻俩狠心咬牙,把压箱底的银子都拿了出来,支持大丫念上一年。
林星瑶自然不会收大丫的学费。
年纪最小的,是小丫。
她哪里懂什么女学?
只是见大姐要去,还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以为是去玩,死活要跟来,迈着小短腿就追上了姐姐。
午后下学时,林星瑶早早等在外面,想着接上二人,之后一起去柳树沟,也算方便。
小丫牵着大丫的手,蹦蹦跳跳地出来,小脸上洋溢着欢快之色。
她举着一小张涂满墨迹的纸,鼻尖还沾着一点墨痕,献宝似的给林星瑶看。
“小姑!女学真好玩!先生还夸我画得好呢!”
大丫脸上也带着羞涩但满足的笑意,显然第一天的女学生活让她感到新奇又愉悦。
三人说说笑笑往县衙方向走。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口,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打破了宁静。
一辆装饰华贵、由两匹健马拉着的马车,在四名骑马劲装男子的前后护卫下,缓缓驶来。
这阵仗,在这小小的临山县街头显得格外扎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避让。
为首一名骑马的男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星瑶三人,驱马上前几步,居高临下,语气带着倨傲。
“喂!你们几个,知不知道柳树沟怎么走?”
大丫心地纯善,下意识就想开口指路。
林星瑶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态度不善,不动声色地将大丫往身后轻轻一拉,平静地反问:“阁下问柳树沟做什么?”
那男子脸色一沉,语气瞬间变得更冷,带着呵斥:“让你回答问题就答!哪来那么多废话!”
林星瑶心中一凛,这行人不简单!
然而,不等林星瑶开口应对,识海中沉寂已久的黎心玥骤然爆发!
一股强大的意志瞬间强行接管了身体控制权!
林星瑶只觉得识海一阵翻涌,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
“放肆!”
黎心玥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马上男子,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与生俱来的尊贵威压。
“你这是什么态度?想找柳树沟是吧?”她语带嘲讽,声音拔高,“自个儿滚出城去寻摸!瞅见哪棵老柳树顺眼,你在旁边挖条沟出来,那不就是你的‘柳树沟’了?!”
“你!”
那男子何曾受过如此顶撞,尤其还是被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当街辱骂?
他顿时勃然大怒,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皮!姑娘家还是柔顺些好,否则,小心给家里招来泼天大祸!”
“呵!”
黎心玥冷笑一声,双手叉腰,气势丝毫不逊,甚至更胜一筹。
“该小心的是你这蠢材!本小姐心善,提醒你一句,不管马车里那位是哪路神仙,在别处也许能呼风唤雨,但到了这临山县的地界,最好夹紧尾巴低调做人!敢在这里撒野横着走?哼哼,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番夹枪带棒、底气十足又隐含警告的话,还真把那男子给镇住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气势逼人的少女。
她能猜出他们身份不凡,却还敢如此强硬?
莫非有倚仗?
就在男子惊疑不定,准备放狠话的时候。
那辆华贵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保养得宜、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奇异腔调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奎,退下。”
马车帘子彻底掀开,一名身着锦缎常服、面白无须、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在车夫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眉宇间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柔。
整个过程,黎心玥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他身上,一点细节都没放过。
识海中,林星瑶惊呼:【黎姐姐,这人……好大的派头!不会是个大官吧?莫非他就是府台大人?找我们问罪来了?】
黎心玥却异常凝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不,他不是官。】
林星瑶:【啊?你怎么知道?你认得他?】
黎心玥:【不认识。但我敢肯定,他是个太监!】
林星瑶:【太监?!】
她震惊不已,仔细回忆那男子的声音,确实有些独特,并非她想象中的尖利,而是一种被刻意压平的、缺乏男性雄浑底气的腔调。
那太监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堆起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对着黎心玥遥遥作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谦和有礼,与刚才那叫阿奎的男子判若两人。
“下人粗鄙无状,惊扰了姑娘,咱……在下代他向姑娘赔罪了。”
“在下慕名而来,不过是想去柳树沟寻访一位故人,恳请姑娘看在在下诚心诚意的份上,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这番恭敬有礼的态度,在旁人看来或许受宠若惊,但在深知宫廷尔虞我诈的黎心玥眼中,却像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越是恭敬,越显其城府之深,所图非小!
“慕名而来?找故人?”
黎心玥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找师尊?他一个宫里的太监,师尊做什么?难道是因为师尊杀了皇帝?宫里派人来寻仇了?或者……是成王派来拉拢、讨好师尊的使者?”
无论哪种,都让她神经紧绷。
一旁的大丫见这位“和气”的贵人姿态如此之低,而林星瑶又迟迟不肯开口回答柳树沟的位置,以为是刚刚那人惹恼了她。
可是,这位贵人态度极好,不该被迁怒啊。
她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开口,抬手欲指:“其实柳树沟就在……”
“大丫!”黎心玥猛地转头,阻止了大丫!
这动静却让太监眼中精光一闪。
他笑容不变,却立刻转换了问题:“其实……在下要找的,是一位姑娘。”
黎心玥心中剧震!
果然是冲师尊来的!
她心中的戒备提到最高点,面上却故作平静。
“哦?你要找的姑娘是谁?有何特征?说出来听听,或许本小姐见过也不一定。”
太监笑容更盛,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
“听闻那位姑娘,乃人间绝色,常着白衣,气质出尘,恍若九天仙子下凡……”
他尽量回忆着画像上的描述,另外还加了些溢美之词。
但除了“白衣”、“绝色”这两个模糊概念,其他描述都空洞而难以具象。
这番描述,落在黎心玥和林星瑶耳中,几乎瞬间就与她们心目中那位清冷出尘、白衣胜雪的师尊形象完美契合!
识海中林星瑶急道:【黎姐姐!绝不能让他去柳树沟!万一他是朝廷派来找师尊报仇的,师尊动怒,整个临山县都完了!】
黎心玥深以为然。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果断摇头:“抱歉,阁下说的这般人物,恍若画中仙,我……从未见过!”
太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描述得太空泛,连忙补充了一句关键信息。
“哦,对了。听闻那位姑娘,前些时日刚刚行了及笄之礼,听闻是在城楼之上,全县百姓都为之道贺!如此盛事,姑娘定然知晓吧?”
城楼及笄?全县道贺?
黎心玥、林星瑶,就连大丫都愣住了!
这描述的……怎么听起来像是……
小丫却在一旁天真烂漫地拍手叫道:“呀!那就是我大姐呀!”
她的小手拽了拽大丫。
黎心玥想捂小丫的嘴已经来不及!
太监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大丫身上,带着审视。
大丫今日依旧穿着白璃所赐下的衣裳,因为是来学堂,挑了件颜色相对素一些的,但其衣料做工不俗,乍一看确实比寻常女子光彩照人许多。
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带着淳朴和一丝怯懦,虽然清秀,但距离“人间绝色”、“九天仙子”的境界差得实在太远,甚至比旁边这个刚才还气势汹汹怼人的姑娘逊色一些。
太监眼中闪过疑惑。
“当真是你?”他不死心地追问,“敢问小姐,近日贵县,可曾有第二位姑娘在城楼之上行及笄之礼?”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这种轰动全城的事情,短时间内发生两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黎心玥此刻,心里却迷糊了,闹不清这太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但,无论这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都不能让大丫和他扯上关系!
她立刻抢着开口,语气变得极其不善:“哼!你该不会是什么登徒浪子,听闻了些风言风语,便来寻芳猎艳了吧?真是笑话!我等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黎心玥一手拽住还在发懵的大丫,另一手抱起好奇张望的小丫,转身便走,步履匆匆朝着县衙方向快步而去!
识海中,林星瑶的意念也已高度集中,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自从体验到了修炼的成果,她还从来没真正实战过,真想试试!
奇怪的是,那太监并未阻拦。
他就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脸上那谦和的笑容渐渐消失,只剩下一种莫测的阴沉。
那名叫阿奎的护卫下马,走到太监身边,压低声音:“公公,这……如何是好?”
太监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画师的手笔,终究是……过于‘写意’了些。此女姿色尚可,但绝非惊世之姿。倒是方才那位言辞锋利的姑娘……胆色、气度、容貌,皆是不俗,兴许……更合陛下心意。”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阿奎,你悄悄跟上去,务必探清她们家住何处,尤其是……那位姑娘的根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