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瘫坐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喉咙里那声非人的惨嚎尚未完全逸散在寒夜中。
“啊!!!”
几乎就在他尾音颤栗的瞬间,另一声更加尖锐、充满惊骇的短促尖叫从不远处的矮墙边骤然炸响!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王铁柱已然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如同受惊的野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借着灶膛里那簇微弱摇曳的火光,他只捕捉到一个仓惶狼狈的身影,正手脚并用地翻爬矮墙,落地时甚至趔趄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铁柱。
他牙齿咯咯作响,全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四肢百骸都被一种灭顶的寒意冻僵。
老半天,他那被恐惧攫住的大脑才艰难地转动起来。
糟了!
刚刚……被人看到了!
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看到浑身是血的自己!
他们会怎么想?
会怎么说?
凶手!
这两个血淋淋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
这下,怕是要倒大霉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铁柱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瞬间在这深秋寒夜里荡开一圈圈恐慌的涟漪。
邻近的几户人家,窗户里次第亮起了昏黄的油灯光。
最先被惊动、急匆匆披衣出来的,正是他的妻子张氏。
“孩他爹?孩他爹!”
张氏的声音带着睡意未消的慌乱,她掌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几步之地。
她先是去了堂屋,空无一人,只有那张破草席孤零零地摊在地上。
心猛地一沉,她脚步踉跄地冲出堂屋,直奔院子。
夜风刺骨,油灯的火苗被吹得忽明忽灭。
她远远看到灶房门口的地上似乎坐着个模糊的人影,被灶膛里透出的微光勾勒出一个颤抖的轮廓。
“孩他爹?”
张氏不敢贸然过去,强压着心悸,远远地、试探地唤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地上那人影浑身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抬起头!
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猛地从血泊里站了起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迫。
“别过来!快回屋去!快!”
听到丈夫的声音,张氏先是心头一松,但旋即被那语气里的恐惧和绝望攫住。
她非但没退,反而忧心忡忡地往前挪了两步,试图看清。
“大半夜的,你坐灶房地上干啥呢?莫不是……”
她甚至想用晚上那难得的肉食开个小小的玩笑,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气氛。
“晚上吃了恁多肉,又饿啦?”
这调笑落在王铁柱耳中,无异于尖刀剜心。
他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片死灰,嘴唇哆嗦着,再次厉声吼道:“让你回屋就回屋!别问!快去!”
他高大的身躯死死挡在灶房口,像一堵绝望的墙。
绝不能让妻子过来!
绝不能让她看到里面那炼狱般的景象!
那会生生吓死她!
然而,王铁柱的极力遮掩,终究是迟了。
哐——!
哐哐——!
“出人命啦!杀人啦!”
尖锐刺耳的大锣声伴随着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惊雷般撕裂了整个村庄的宁静!
锣声急促而恐慌,一声紧似一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霎时间,如同捅了马蜂窝!
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起来,院门吱呀打开。
睡眼惺忪的男人们提着棍棒、锄头冲出来,女人们裹着衣裳,惊恐地探头张望。
被扰了清梦的抱怨、不明所以的询问、嗅到血腥味的兴奋与恐惧……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浪。
火把!
一支、两支、十支……
越来越多的火把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黑暗,也点燃了人心底的躁动。
很快,一支由老村长领头,举着火把、拿着家伙的村民队伍,便如潮水般涌到了王铁柱家低矮的院墙外。
火光熊熊,将院墙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把院内的张氏吓得魂飞魄散,油灯差点脱手。
而灶房门口的王铁柱,更是面如死灰,心乱如麻,一颗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矮墙外,一个半大小子被人推到前面,正是王铁柱的亲侄子王大山!
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手指哆嗦着指向院内火光摇曳的灶房方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
“那!就是那!村长爷爷!癞子哥和二狗哥……他们……他们被我二叔给杀了!就在里头!尸体……尸体还在里头呢!”
老村长勾着脖子,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想看清黑黢黢的灶房里面,却只能看到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和门口王铁柱模糊的身影。
“大山小子,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人命关天,可不敢胡说啊!”
老村长声音发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的!”
王大山带着哭腔,声音拔高,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话。
“尸体就在里头躺着呢!”
老村长还是觉得不踏实,浑浊的老眼扫过身后举着火把的村民,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癞子?癞子在不在?二狗!二狗来了没?”
村民们举着火把左右张望,相互询问。
人群中一阵骚动。
“没见着癞子!”
“二狗也没在!”
“晚饭后还见他俩在村口嘀咕呢……”
“天爷,不会真……”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无数道怀疑、惊惧、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穿透矮墙,狠狠扎在王铁柱身上。
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王铁柱,杀人凶手!
就在这时,一个高亢尖锐的女声猛地炸响,压过了嘈杂!
“王铁柱!你给我滚出来!”
王铁柱的大嫂秦氏如同一只愤怒的斗鸡,猛地叉腰冲到院门前,砰砰砰地用拳头狠狠砸着那扇并不结实的木板门,唾沫星子横飞。
“瞅瞅你这都干的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杀人的事儿你都敢做了?啊?!往日爹娘是怎么教你的?仁义礼智信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快把门开开!让大家伙儿看看你这黑了心肝的!”
她一边骂,一边用力拽了一把旁边缩着脖子的丈夫王铁根。
王铁根被自家婆娘一瞪,也只得硬着头皮,扯着嗓子帮腔,声音却透着心虚和烦躁。
“二弟啊!你……你咋能杀人呢?咱们老王家的脸面!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丢尽了!开门!快开门!”
王铁根和秦氏此刻是真觉得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他们原本只是眼馋那点野猪肉,撺掇儿子王大山夜里跟着癞子他们去“弄”点回来,想着王铁柱心软,事后赔个笑脸总能糊弄过去。
万万没想到,肉没弄到,儿子竟撞上了杀人现场!
还是两条人命!
王大山是他们亲儿子,他的话还能有假?
老王家出了个杀人犯!
这以后在村子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就算分了家,可外人哪管这些?
老二成了杀人犯,他们老大一家也得跟着被戳断脊梁骨!
眼见着砸了半天门里面毫无动静,秦氏那股邪火和恐惧彻底爆发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嚎哭起来,声音凄厉刺耳。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得了啊!杀人啦!还杀了两个!这是要我们老王家的命啊!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活啊!王铁柱你个挨千刀的……”
院门外哭天抢地,咒骂连天。
院子里,张氏听着那一声声“杀人犯”,看着丈夫挡在灶房门口那决绝而颤抖的背影,以及他身上那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迹……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
难道……外面人说的……都是真的?
丈夫……杀人了?!
她心中大骇,脚下发软,手中的油灯猛地一晃,灯油泼洒出来,烫得她手一抖,差点将灯摔在地上。
她强忍着恐惧,偏过头,拼命想从王铁柱的腋下缝隙里看清灶房内的情形。
“别看!”
王铁柱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挡住她的视线,高大的身躯绷得像块石头,却掩不住那份绝望的颤抖。
“孩他爹!到底怎么回事?你……你身上……”张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心慌意乱。
王铁柱嘴唇翕动,喉咙里却像堵了块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这滔天大祸,如何能解?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
主屋那扇紧闭的房门,开了。
一袭素白的身影,如同月下凝结的寒霜,缓步而出。
白璃。
她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漠然的目光扫过院内惊惶的夫妻,扫过院外那一片举着火把、群情汹涌的人影,如同俯瞰一群聒噪的蝼蚁。
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聒噪。”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诡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哭喊、咒骂和喧嚣,清晰地传入院墙内外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冰水浇头。
人群的喧闹声,竟真的因为这诡异的两个字,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火把噼啪燃烧,映照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是她!贵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沉寂了一会儿,随即再次爆发。
“贵人也不管用!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杀人偿命!”
“不能就这么算了!”
更大的声浪轰然爆发!
尤其是当癞子和二狗的爹娘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挤到人群最前面,那丧子之痛的悲号如同火上浇油!
“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还我儿子命来!王铁柱!你这个畜生!”
“开门!杀人偿命!”
人群彻底沸腾了!
愤怒和恐惧压倒了那片刻的诡异。
有人开始用力撞击那扇并不结实的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更有几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后生,等不及门开,竟直接开始翻越矮墙!
“嘎吱”一声,院门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汹涌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小小的院落!
王铁柱看着眼前失控的一切,看着那些或愤怒、或悲痛、或幸灾乐祸的面孔,看着哭得几乎昏厥的癞子、二狗的父母,看着跳着脚咒骂的大嫂秦氏……
心中无比悲凉和绝望。
挡不住了!
一切都完了!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他转头,看向依旧静静立在主屋门口、仿佛置身事外的白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感激,有愧疚,有无奈,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然。
他很郑重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很抱歉,白姑娘……”
后面的话,他哽住了。
他想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了”。
想说“答应的奉养终身恐难兑现”。
想说“连累了你遭遇这一出,实在对不住”。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叹息。
“……我怕是要食言了。请你……见谅。”
说完,他不再看白璃,挺直了那沾满血污的脊背,准备走向那些汹涌而来、要将他撕碎的人群。
这事,他一个人担了!
绝不连累妻小!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一道冰冷得如同九幽寒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在他耳边,也在整个嘈杂的院落里响起。
“混账!”
白璃细长的柳眉微蹙,那双漠然的银眸终于正眼看向王铁柱,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冰冷审视。
“如此与为娘说话,乃大不敬!”
王铁柱的脚步如同被钉在地上,浑身剧震!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白璃,都到了这个时候……
她竟然还在坚持那个荒谬的“母子”身份?!
秦氏和涌进来的村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为娘”弄得一愣,但旋即被更大的愤怒淹没。
“那边,尸体就在那边!就在灶房!”
王大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带着村长和几个胆大的村民,举着火把,直奔那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灶房而来!
癞子和二狗的家人更是哭嚎着扑过去。
白璃依旧面无表情。
她甚至懒得挪动脚步,宽大的袍袖只是极其随意地轻轻一拂。
无声无息间,一把样式古朴、线条流畅的椅子,凭空出现在她身后。
她姿态优雅地缓缓坐下,素白的衣裙纤尘不染,与这混乱血腥的院落格格不入。
她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
她知道,眼下的局面,皆因她弹指间抹杀两只蝼蚁而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她那近乎永恒的心湖中泛起一丝微澜。
其一,抹去。
心念微动,那两具污秽的尸体,那满地的血泊内脏,瞬间便能消失于无形,了无痕迹。
连同这些蝼蚁脑中相关的记忆,亦可一并抹除。
简单,干净,一了百了。
其二,静观。
什么都不做。
任其发展。
看看这蝼蚁的世界,面对死亡与混乱,会演绎出怎样可笑的闹剧。
也正好查验一下,这个便宜“儿子”会如何处理后续。
她淡漠的目光,追随着那群举着火把、带着愤怒与恐惧冲进灶房的身影。
最终,那丝微澜归于死寂的平静。
她选择了静观。
“啊——!!!”
“天杀的!我的儿啊!”
“呕……”
几乎就在火把的光芒彻底照亮灶房内部的瞬间,比王铁柱之前更加凄厉、混杂着极致恐惧、悲痛和生理性作呕的尖叫与哭嚎声,如同地狱的丧钟,猛地从灶房内炸开!
瞬间席卷了整个院落!
冲在最前面的村长,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重锤击中胸口,踉跄着倒退出来,老脸煞白,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王大山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指着里面,只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明亮的火光下,灶房内的景象再无遮掩!
腰斩!
花花绿绿淌了一地的内脏肠子!
肆意蔓延的、浓稠发黑的血泊!
死不瞑目、凝固着无尽惊恐的头颅!
这远超常人想象的恐怖死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冲击着每一个目睹者的视觉和心灵!
一直在找机会看个究竟的张氏,终于寻到空档,目光触及那地狱般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
她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眼前一黑,手中的油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火焰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旁边不知所措的王铁柱下意识地扶住,才没摔在地上,但已是心悸气短,面无人色。
“我的儿啊!”
“你应娘一声啊!”
癞子和二狗的父母家人,在看清那两滩根本无法称之为“尸体”的恐怖残骸后,瞬间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被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催化成了滔天的恨意!
两个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的老人,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带着凄厉到极致的哭嚎,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扑向浑身浴血的王铁柱!
枯瘦的手指弯曲如爪,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望!
“王铁柱!我要你偿命!”
“还我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