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泼洒在柳树沟低矮的土屋上。
王铁柱家那用碎石和泥土勉强垒砌的小院里,弥漫着柴火的烟气与稀粥寡淡的气息。
张氏佝偻着腰,小心地往土灶里添着枯枝。
灶口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疲惫却温和的脸。
另一口锅里的粥早已熬好,正缓缓散着热气。
她没什么大本事,能做的,就是让在外劳累一天的丈夫回来时,能喝上一口热乎的,再洗去满身的尘土。
院里一角,十五岁的大丫正麻利地择着刚从山边挖回的野菜,手指沾染上泥土和草汁。
五岁的小丫则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儿,咯咯笑着,追着院里仅有的两只瘦弱鸡崽,搅得尘土飞扬。
“小张啊。”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隔壁的李寡妇挎着个竹篮,笑着走了进来,篮子里躺着两个圆润的鸡蛋和一小把鲜嫩的绿叶菜。
张氏连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局促地迎上去。
“李婶,您这又……使不得,真使不得!”
她目光落在鸡蛋上,满是拒绝。
鸡蛋可是能换钱的稀罕物,李婶自己日子过得比她们还紧巴。
早年丧夫,膝下无子无女,年纪大了翻不动地,只能守着屋后一小块菜地和院里几只鸡过活,鸡蛋是她最重要的进项。
王铁柱早叮嘱过,不能再收李婶的东西了,已经受了太多恩惠。
“拿着拿着!”
李婶却不由分说,直接把鸡蛋塞到张氏手里,又顺势把菜放在一边灶台上。
“自家鸡下的,不值什么。菜也是刚掐的,嫩着呢!”
张氏捧着那两颗鸡蛋,像捧着滚烫的山芋,递回去,李婶躲闪不接,硬塞又怕摔碎了,急得她手足无措。
“李婶,这……”
“行了行了,跟我还客气啥。”
李婶放下篮子,摆摆手,浑浊的眼睛扫过简陋的院子,落在埋头择菜的大丫和疯跑的小丫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铁柱该回来了吧?在县里扛活是辛苦,可月月能见着铜板,是实在活计。你们两口子都是踏实肯干的人,咬咬牙,日子总能过好的。”
这话像是安慰张氏,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张氏眼眶微热,只得连声道谢:“婶子,您心肠太好了……”
“李奶奶!”
小丫玩累了,像阵小旋风似的扑进李婶怀里,亲昵地蹭着。
“哎哟,你这皮猴子!看你这一身的灰!”
李婶嘴上嗔怪,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绽开慈祥的笑,粗糙的手轻抚着小丫汗湿的头顶。
大丫懂事地搬来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稳当的木椅:“李奶奶,您坐会儿。”
李婶摇摇头:“不了不了,天擦黑了,我也该回去拾掇晚饭了。”
婉拒了张氏留饭的邀请,她挎起空篮子,步履蹒跚地朝院外走去。
张氏看着李婶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低矮的土墙外,心中五味杂陈。
她小心翼翼地将新得的鸡蛋放进屋里一个垫着干草的陶罐里,那里面已经攒了十几个鸡蛋,全是李婶送来,她舍不得吃,总想着攒多了去换点盐或布头。
大丫轻声道:“李奶奶真是好人。”
小丫也跟着点头:“嗯!喜欢李奶奶!”
张氏刚要应声,院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婶竟去而复返,脸上带着罕见的激动,声音都拔高了。
“小张!小张!铁柱回来了!铁柱他……扛了头大野猪回来!”
“野猪?!”
张氏和大丫同时惊呼出声。
小丫也歪着头,眼睛瞪得溜圆。
话音未落,王铁柱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已出现在矮墙外。
他满头大汗,步履沉重,肩膀上赫然压着那鲜血淋漓、被粗藤紧紧捆缚的巨大野猪尸体!
暗红的血迹浸透了他的粗布短褂,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爹!”
大丫和小丫欢呼着冲了过去。
张氏也赶紧小跑着上前,又惊又喜,伸手就想帮忙分担。
“他爹,这是……”
“别动!沉得很!你搬不动!”
王铁柱声音沙哑,避开妻子的手,几步走到院中央,卸下这沉重的负担。
沉重的野猪“砰”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小丫兴奋地扑上去,小手在粗糙的猪皮上乱摸,转眼间沾满了黏腻的血污。
大丫则蹲在旁边,又是惊奇又是害怕地看着这庞然大物。
“爹,这……这真是咱家的?”大丫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王铁柱喘着粗气,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院门方向,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吧。”
“噢!有肉吃咯!”
小丫欢呼雀跃,小脸蹭在猪身上,浑然不顾血迹弄脏了衣裳。
“小丫!你这丫头!快起来!衣服都脏了!”张氏心疼地呵斥着女儿,赶紧去拉她。
这时,王铁柱看到了旁边的李婶,连忙恭敬地招呼:“婶子。”
语气里满是感激。
李婶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王铁柱身后缓步走进院子的那个人影时,瞬间凝固了。
一抹纤尘不染的白,悄然踏入了这破败杂乱、弥漫着烟火和血腥气的小院。
白发如霜雪垂落,容颜似冰玉雕琢,那身质地柔软、剪裁考究的衣裙,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周遭的环境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她步伐从容,仿佛行走在铺满锦缎的殿堂,而非这泥土小院。
张氏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女子。
白璃对众人惊愕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大丫方才搬出来、李婶没坐的那把木椅。
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椅面上的浮尘,然后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那双清冷的眸子平静地扫视着低矮的土屋、简陋的土灶、沾血的野猪,以及眼前这群表情各异、穿着破旧的乡下人,像是在审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氏回过神来,悄悄拽了拽丈夫的衣袖,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敬畏。
“他爹……这位姑娘是……”
李婶和大丫也屏住呼吸,等着答案。
只有小丫还在试图挣脱母亲的手,想去摸那大野猪。
王铁柱黝黑的脸膛掠过一丝窘迫和茫然,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声音干涩。
“在山里……遇到点危险,是……是这位姑娘恰好路过,救了我。”
他把遇险的过程含糊带过。
“遇险了?!”
张氏和李婶同时惊呼,紧张地上下打量王铁柱。
“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没……没大事,就磕碰了几下,不碍事。”王铁柱急忙摆手,显然不愿多谈。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中,一个清冽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这时间……”
白璃的目光落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上,语气平淡无波。
“该做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坐在粗糙木椅上的她,更像一尊误落凡尘的神只。
王铁柱慌忙看向天边,结结巴巴地回答:“啊……是……是快用晚饭的时辰了。我……我这就准备。”
他不敢再多言,生怕哪句话惹恼了这位来历不明的“母亲”。
他拔出腰间的柴刀,利落地砍断捆着野猪的藤条,抱起半扇猪,转身走向旁边那个只有顶没有墙壁的灶房。
“孩他娘,来搭把手!”他喊张氏。
力气活他手拿把掐,但做饭是真不行,还得妻子来。
李婶何等眼色,一看这架势,知道这顿饭绝非寻常,立刻对王铁柱说:“铁柱啊,你们忙着,我先回了。”
王铁柱张了张嘴,那句“留下一起吃”终究没敢说出来。
这肉是白璃的,他没资格替人做主。
只能对李婶投去一个歉疚的眼神,心里想着日后定要重重报答这位孤寡老人的恩情。
李婶理解地点点头,转身朝院门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被外面的阵仗吓了一跳!
只见黑压压一群人已经到了院外,打头的正是王铁根和秦氏两口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半大小子和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秦氏一眼瞧见正要出门的李婶,三角眼一翻,那尖锐刻薄的嗓音立刻扬了起来。
“呦!李婶子,你这鼻子可真比狗还灵光啊!我们家铁柱前脚刚扛着野猪进院子,我这做亲嫂子的连门还没进呢,你倒先来‘串门’了?怎么着,闻着肉味来的?”
李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呸!秦氏,亏你还有脸说是亲嫂子!平时狗尾巴沾香油,甩都不甩这边一下,今天倒是拖家带口来得齐整!你们一家子的鼻子也不差!属野猫的,闻着腥就扑上来了?”
她目光扫过那群探头探脑的村民,提高了嗓门。
“还有你们!跟着来干什么?给王铁根两口子站脚助威、当打手来了?”
几个村民脸上挂不住,讪讪道:“李婶,瞧您说的!我们就是见铁柱兄弟弄了头大野猪,稀罕!村里多少年没见着了,过来开开眼呗!”
李婶回头望了一眼院内那血糊糊的半扇猪,空气中弥漫的腥气确实勾人馋虫。
但她知道,这肉可没那么容易吃到嘴里。
她叉着腰,对着院外众人没好气地挥手。
“滚滚滚!都别在这儿堵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下山来抢粮呢!”
说完,她狠狠瞪了秦氏一眼,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头野猪的诱惑,在这贫瘠的村落里,足以搅动贪婪的风浪。
李婶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而更大的风波,正随着涌入院内的人群,在王铁柱家这小小的土墙内酝酿发酵。
秦氏可不管李婶说什么,她目标明确,一把推开半掩的木门,微胖的身子灵活地挤进小院,那双精明的眼睛先是贪婪地扫过地上那半扇令人垂涎的野猪肉,然后迅速锁定在坐在椅子上的白璃身上,脸上的贪婪瞬间切换成十二分的谄媚。
“哎哟!贵人小姐!您歇着呢?”
秦氏扭动着腰肢,脸上堆满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就凑到白璃跟前。
“您瞧瞧这乡下地方,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委屈您了!铁柱!铁柱!你个榆木疙瘩,贵人来了也不说把屋里最好的凳子搬出来……”
白璃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聒噪的妇人只是一片扰人的落叶。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远处逐渐暗沉的天际,夕阳的余晖在她霜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金边,更显得遗世独立。
秦氏热脸贴了冷屁股,笑容僵在脸上,但眼珠一转,又瞧见张氏正拘谨地站在破灶房门口,立刻调转了火力。
“哎哟我说弟妹啊!你还傻站着干啥?没看见贵人在这儿吗?赶紧烧水啊!用最好的茶……噢,咱家没茶……那也得烧锅开水给贵人净净手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她指挥得理所当然,仿佛自己才是这院子的主人。
王铁柱正在刮猪毛准备剁肉,闻言眉头紧锁。
王铁根也带着两个儿子挤了进来,看到地上的野猪肉,眼睛直放光,搓着手嘿嘿笑着。
“老二,出息了!这么大一头猪!够咱们两家吃好些天了!”
他身后两个半大小子盯着猪肉,不停地吞咽口水。
张氏被秦氏说得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丈夫。
王铁柱脸色发黑,走到秦氏面前,沉声道:“大嫂,这肉……”
“知道知道!是贵人的!”
秦氏抢过话头,一脸“我懂”的表情,声音却故意放大。
“贵人送你这么大一头野猪,那是天大的恩情!咱们老王家可不能忘恩负义!这不,我跟你大哥寻思着,贵人初来乍到,咱们得好好招待!今晚这炖肉,嫂子亲自下厨!保管让贵人吃得满意!”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拖地上那半扇猪肉,仿佛那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王铁柱忍无可忍,一把拦住秦氏的手腕,力道不小:“大嫂!我说了,这肉不是我的!怎么处置,我说了不算。”
“你说了不算……那……听她的?”
秦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三角眼瞥向依旧仿佛置身事外的白璃,嗓门又尖了几分。
“贵人小姐金枝玉叶,还能跟你计较这点野猪肉?她送给你,那就是你的!再说了,长嫂如母!你家炖肉,我这当嫂子的带着一家人过来帮你张罗张罗,一起吃顿团圆饭,天经地义啊!贵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最后一句,竟是直接冲着白璃喊话,试图拉她站队。
院内的气氛瞬间绷紧。
张氏紧张地捏着衣角,大丫护着懵懂的小丫躲到母亲身后,王铁柱气得胸膛起伏,王铁根父子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等着吃肉的架势。
院外尚未散去的村民也伸长了脖子看着这场面。
就在这时,一直宛如冰雕般的白璃,缓缓转过头来。
那双清澈透亮、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寒潭的眼眸,第一次真正落在了秦氏喋喋不休的脸上。
秦氏被这目光一刺,莫名打了个寒噤,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白璃的薄唇微启,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