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广场的晨雾还未散尽,火簪儿的指甲已掐进掌心。
黄纸告示上“三日内献上等灵石百斤,逾期取消年度资源配给”的墨字被山风掀起一角,像条吐信的毒蛇。
她身后挤着二十来个矿奴,粗布衣襟蹭着粗布衣襟,呼吸声里全是倒抽的冷气。
“百斤?”有人先喊出声,“咱们矿脉上月才出了三百斤血石,全填了外门丹房的窟窿!”
“去年这时候才要三十斤。”另个声音带着哭腔,“我家娃病了,攒了半年的养气丹都换了药……”
喧哗声像滚石般撞开广场,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火簪儿踮脚又看了眼告示边缘的朱红印鉴——是内门“玄玑阁”的九瓣莲纹。
她突然想起前日林野在矿洞说的话:“他们要的不是石,是矿脉喘气的命。”
“都闭嘴!”
喝声从告示碑后传来。
雷烈裹着玄色劲装挤进来,腰间雷纹剑鞘撞在碑石上,迸出星点火星。
他扫过人群时,目光在火簪儿脸上顿了顿——三天前矿脉易主那晚,这姑娘举着断镐站在最前头,喊“执镐者即道统”的声音比谁都响。
“宗门规矩。”雷烈指尖叩了叩告示,声音放得温和些,“你们交了灵石,我去丹房说情,给每家多分半盏聚气露。”
人群静了一瞬。
有个瘦巴巴的小矿奴拽了拽火簪儿的衣袖:“姐,半盏露够给娘擦伤口……”
“放屁。”
冷嗤从广场西头传来。
林野踩着晨露走过来,腰间道统镐的青铜穗子扫过青石板。
他没穿外门弟子的月白衫,只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短打,右肩还留着矿镐磨出的老茧——这是他刻意留给所有人看的,“雷师兄的聚气露,怕不是拿矿奴的血换的?”
雷烈的耳尖瞬间涨红。
三天前矿脉争夺战的画面突然涌上来:他运足五成雷劲拔那截断镐,却被吸得掌心渗血;七十二条矿道的矿奴齐声喊“执镐者即道统”,地脉震颤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抖散。
此刻林野的目光扫过来,他竟本能地退了半步。
“林师弟。”雷烈握紧剑柄,“你刚掌矿脉,不懂宗门运作……”
“我懂。”林野打断他,转身看向人群,“懂他们挖十石,上头要九石;懂监工的皮鞭专往没灵石打点的人身上抽;懂去年冬天冻死的老周头,临终前攥着半块血石说‘够给孙女儿换粒保魂丹’——结果那血石被监工抢去,换了壶酒。”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
火簪儿看见几个老矿奴的喉头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突然想起林野立鼎那天,在青铜鼎上刻的名字:从最早被鞭死的矿奴,到上个月塌方时护住三个孩子的阿福,最后才是“林野”。
鼎身的血石纹路在火光里流转,像矿脉活了。
“够了!”雷烈的雷劲不受控地窜出来,劈得脚边碎石乱飞,“你若要闹,便去玄玑阁理论——现在,先把告示看清楚!”他手指猛戳黄纸,墨迹竟顺着指尖晕开,像滴溶在水里的墨。
变故来得突然。
离告示最近的小矿奴“啊”地尖叫,他摸过告示的手背浮出青斑,眼神瞬间变得浑浊:“我、我突然好累……要不就交了吧……”
“噬灵粉!”
风语童的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
这孩子天生能听见地脉低语,此刻正趴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发梢沾了露水:“墨里掺了噬灵粉,沾者生惰,久则失志……他们要我们自己跪着交矿!”
林野蹲下身,指尖轻触小矿奴的手背。
青斑里渗出极淡的黑气,像条细蛇往他腕间钻。
他想起矿洞最深处那面血石墙——去年他被监工打断腿,躲在墙后养伤时,曾听见墙里有呜咽声,像无数人在哭。
“他们不敢明抢。”林野站起来,声音像淬了火的铁,“就用毒规矩慢慢吃人。”他转头看向人群,“但矿脉是咱们的命,命能交吗?”
“不交!”火簪儿第一个喊,她攥紧怀里的断镐,镐柄还留着林野掌心的温度,“命是自己的,矿也是!”
“不交!”“不交!”
喊声撞碎晨雾,惊得广场外的老鸦扑棱棱飞起来。
雷烈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他忽然发现,这些往日见了他就缩脖子的矿奴,此刻眼里烧着他从未见过的火。
“铜皮老。”林野突然开口。
“在!”人群里挤进来个灰衣老头,脸上的刀疤从左眉拉到右下颌,正是炼器坊的铜皮老。
他怀里抱着个粗布包,掀开时,金属相击的清响让广场一静——三十六柄矿镐躺在布里,镐身裹着暗红粉末,镐柄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
“废镐熔的铁,掺了血石粉。”铜皮老拍了拍最上面那柄,“每柄都刻了断契符,镐刃藏了心火引——林小子说,要斩他们的破规矩。”
林野抽出一柄镐,血石粉在镐身流转,像矿脉在呼吸:“今日上山缴石,带这三十六柄。”他扫过人群,“愿意跟我去的,拿镐。不愿意的……”他顿了顿,“我不怪。”
没人动。
小矿奴最先冲过去,他手背的青斑还在,但眼里的浑浊褪得干干净净:“我娘说,活着就要挺直腰杆。”
火簪儿拿了第二柄,她摸过镐柄的断契符,符文突然烫起来,在掌心烙下淡红印记。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三十六柄镐转眼被抢空。
雷烈的雷纹剑“嗡”地出鞘。
他看着那三十六人跟着林野往广场外走,衣袂带起的风掀得告示哗哗响,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三天前矿脉易主时,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人,这样的镐。
“站住!”他横剑拦住去路,“试炼令是玄玑阁发的,你们若不从,便是违律!”
林野停步。
他回头时,晨光正落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柄要劈天的剑:“雷师兄说律法公正,那我问你——谁定的‘上供’?谁定的‘贱命不值一石’?你练剑十年,可曾下过一次矿?”
雷烈的剑在发抖。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矿奴时,他们像蛆虫似的挤在矿洞,身上的血把石头都染红了。
那时他觉得他们脏,后来觉得他们蠢,再后来……他突然说不出话。
林野没等他答。
他举起破规镐,指尖在镐刃的心火引上一擦——淡金色的火焰腾地窜起来,裹着风刃,像条活物缠上镐身。
“今日我不缴石。”他的声音混着矿奴们的呼吸,像地脉在轰鸣,“我要——斩规!”
镐落的瞬间,广场地底传来闷响。
七十二条矿脉的血石晶粒顺着地缝窜出来,在空气中凝成红色雾霭。
破规镐带着百道执念劈在告示碑上,没有炸响,没有碎石,只有一道无声的裂痕从碑顶蔓延到碑底。
“试炼令”三个字像被泼了水,墨迹簌簌往下掉,露出下面暗红的“血饲令”。
更骇人的是,碑底浮起千道虚影——全是跪伏的矿奴,后颈插着细管,鲜血顺着管子往碑里流,凝成“玄玑阁”的九瓣莲纹。
“碑……在吐真!”风语童的声音发颤,他能听见地脉在哭,“这些年的血,全喂了这碑!”
雷烈的剑当啷落地。
他看着碑上的血饲令,突然想起玄玑阁大长老书房里的玉牌——上个月他去送灵石时,瞥见玉牌上刻着“血石饲阁,以固道基”。
原来不是“固道基”,是“固他们的道基”。
“律法若藏血,便不配称律。”
白袍判的声音从碑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攥着半卷被撕毁的试炼令,碎纸片像雪片似的往下落,“林野,你赢了。”说完他转身就走,玄色法袍扫过雷烈脚边的剑,带起一阵风。
林野把破规镐插进碑上的裂痕。
镐身嗡鸣,七十二条支脉的血石晶粒如暴雨倾盆,在广场中央堆成座小山——每粒血石里都映着矿奴的脸,有老的,有小的,有笑着的,有哭着的。
铜皮老摸着镐柄的断契符,刀疤抖了抖:“这一镐,斩的不是石,是千年黑账。”
内门玄玑阁的飞檐上,铁莺扑棱着翅膀落下。
它爪下的玉符“啪”地碎裂,青烟里浮出半句话:“他们开始挖根了……归墟之门,快关不住了。”
罪碑立起的第三日清晨,外门七峰的晨钟比往日晚了半柱香。
当值弟子敲钟时发现,雷烈的寝室空着,床榻上只留着半卷未看完的《矿脉志》——最后一页被撕了,碎纸里隐约能看见“血石,地脉之血也”几个字。
而广场上的罪碑前,火簪儿正带着矿奴们刻新的名字。
林野站在碑下,看着阳光把血石照得透亮,突然听见地脉传来细微的震颤——那是七十二条矿道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