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城的午后阳光被铁匠铺烟囱里涌出的滚滚黑烟滤得只剩稀薄的昏黄，却仍有几缕不甘示弱的光线钻过铺门缝隙，斜斜落在莉莉掌心的金属零件上。那是枚指甲盖大小的齿轮坯子，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如霜的铁屑，她正握着一柄自制的菱形锉刀。刀身磨得发亮，手柄处缠着防滑的麻布。
手腕以近乎苛刻的弧度微旋，锉刀精准地嵌入齿槽缝隙，每一次起落都循着毫米级的轨迹。细碎的金芒随着锉刀的摩擦溅出，像被风吹散的星火，落在她沾满油污的粗布围裙上，烫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黑点，远远看去，竟像是缀了片疏密有致的黑曜石星子。
铺子里弥漫着三重交织的气息：淬火水蒸腾的白雾带着铁锈的腥甜，熔炉里熟铁烧红的灼热气息，还有墙角废铁堆散发出的潮湿腐朽味。那堆半人高的废铁料是莉莉的“宝库”，从城南废料场一点点淘回来的。
扭曲如蛇的弹簧上还挂着断裂的链环，锈迹斑斑的传动轴刻着模糊的齿痕，最特别的是一块巴掌大的金属板，表面布满螺旋状的陌生纹路，边缘还嵌着半颗碎裂的蓝色晶体。每次打铁累得胳膊发酸时，她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废铁堆前，指尖反复摩挲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仿佛能透过冰冷的金属，触摸到另一个世界运转的脉络。
“吱呀。铛！”老旧的木门轴在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呻吟，最后重重撞在门框上，打破了铁匠铺里只有锉刀摩擦声的宁静。莉莉头也没抬，只是随口喊了句：“铺子快关炉了，要打锄头镰刀的话，明天天亮再来。”她的声音还带着点少女的清脆，却又裹着常年在熔炉边吆喝、被烟火熏燎出的沙哑，像极了淬过火后既清脆又耐敲的铜铃。
“莉莉，是我。”巴顿的声音传来，带着熟稔的厚重感。莉莉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额前几缕汗湿的棕色碎发黏在皮肤上，鼻尖蹭到的铁灰晕开一小片暗沉，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被熔炉烈火淬过的精钢，锐利中又透着股未经世事的澄澈。当看到巴顿身后跟着的林恩、艾莉娅和橡木时，她微微挑眉，放下锉刀在围裙上反复擦了擦手，直到掌心的铁屑被蹭掉大半：“你带客人来了？是要修什么精细物件？看这位先生的衣着，莫不是要修怀表齿轮？”
巴顿快步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那枚即将打磨完成的齿轮上，指节轻轻敲了敲台面：“你这手艺又精进了，你看这齿槽的角度，比上次给我修的猎枪扳机齿轮还要规整三分。”他顿了顿，原本带着笑意的神色骤然变得严肃，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我们来不是修东西的，是有件关乎铁砧城所有平民性命的大事，想跟你说。”
莉莉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凝重，拉过旁边的木凳坐下，木凳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啦”一声轻响。她随手拿起桌上的铁皮水壶，拧开生锈的壶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让她因长时间专注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什么事这么严肃？难道又是城东区的贵族要涨‘资源税’了？”她的嘴角撇了撇，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不屑，“上个月刚涨过三成，我这小铺子本来就赚不了几个钱，再涨下去，怕是连买铁矿石的钱都凑不齐，只能喝西北风了。”
林恩上前一步，他的动作温和而沉稳，目光落在莉莉沾着铁屑的手上，语气尽量放缓：“比涨税严重百倍。我们是对抗马库斯皇族的种族联军，林恩，种族联军的指挥官。”他顿了顿，看着莉莉眼中闪过的惊讶，继续说道，“马库斯皇族正在秘密改造‘魔力稳定装置’，要把它变成‘魔力掠夺器’。一种能强行抽取非魔力者体内魔力的机器，供贵族们挥霍使用。到时候，铁砧城的每一个平民，无论是铁匠、面包师，还是街头的小贩，都会沦为他们随时可以取用的‘魔力电池’。”
“魔力掠夺器？”莉莉手中的铁皮水壶“哐当”一声撞在工作台边缘，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微微收缩，“你是说……他们要抽我们身体里的魔力？就像……就像我爹以前抽井里的水那样，用泵一压，就把水抽上来？”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水壶，薄薄的铁皮被捏出几道细微的凹陷，壶里的水甚至渗出了几滴，落在她的裤腿上。
艾莉娅看到她眼底的震惊与恐惧，轻轻走上前，声音柔和得像春风拂过麦田：“不止是简单的抽取。长期被掠夺魔力，身体会日渐衰弱，先是手脚无力，握不住工具，然后是精神萎靡，最后会像失去水分的枯木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我们正在寻找懂机械的人才，修复并完善真正的魔力稳定装置。那本该是能让平民也安全使用魔力的装置。巴顿已经加入我们了，他说你最擅长精密零件打磨，我们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对抗这种不公。”
“对抗贵族……”莉莉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工作台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用褪色红绳系着的小木梳，梳齿已经有些磨损，边缘甚至缺了一小块，梳背上雕着简单的三叶花图案。那是她姐姐梅拉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也是她活下去的念想。
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和今天一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穿着银白铠甲的贵族家仆踹开铁匠铺的门，为首的人用马鞭指着梅拉，说城主府缺个会梳复杂发髻的侍女，看中了梅拉的手艺。父亲当时正在打铁，扔下铁锤就冲上去阻拦，却被家仆一拳打倒在地，额头磕在铁砧角上，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梅拉哭着被拖走时，只来得及从怀里掏出这把木梳塞到她手里，声音嘶哑地喊了句“莉莉，照顾好自己，别惹贵族”。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姐姐，只听说城主府的侍女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人说梅拉病死了，有人说她逃跑时被抓住打死了，却没人能说出个确切的下落。
“他们早就把我们当牲口使唤了！”莉莉猛地一拍工作台，桌上的锉刀、量具和几枚未完工的小零件都被震得跳了起来，“涨税、抢人、随意打骂……前阵子城西的老面包师，就因为面包烤焦了没及时给贵族送去，被家仆打断了腿！现在他们还要抽我们的魔力，是想把我们榨干了再扔掉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咬着下唇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姐姐说过，哭是最没用的东西，要想活下去，就得像铁一样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颤抖。
橡木憨厚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他高大的身躯往门口挪了挪，挡住了部分涌入的光线，语气里满是愤慨：“我们德鲁伊信奉自然公平，万物都该有活下去的权利，这种事绝对不能容忍。加入我们吧，莉莉，我们一起把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赶下台，让平民也能挺直腰杆过日子。”
莉莉低下头，看着那把小木梳，手指轻轻拂过梳齿上的纹路，梳背边缘被岁月摩挲得光滑温润，三叶花的纹路虽已模糊，却仍是她掌心最熟悉的触感。姐姐以前总说，她的手巧，指尖比绣花针还灵活，适合做最精细的活计，要是生在富贵人家，说不定能成为宫廷里的御用工匠。
可现在，她的手只能握着锉刀和铁锤，在油烟和铁屑里讨生活，连自己最亲的姐姐都保护不了。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泪光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决心：“我加入！早就想给这些作威作福的贵族点颜色看看了！修复装置需要打磨什么零件？是齿轮组还是传动轴？我这就收拾东西，现在就能走！”
说着，她转身走向铺子内侧的小隔间。那是她睡觉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铺着旧稻草的木板床和一个掉漆的旧木箱。她蹲下身打开木箱，首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小木梳，用衣角擦了擦梳齿间的微尘，然后放进贴身的粗布布袋里，拉紧绳结，仿佛这样就能把姐姐的念想牢牢攥在手里。接着，她拿出一叠用麻绳捆着的泛黄纸张。
那是她这些年熬夜画的机械零件草图，有修复的钟表齿轮组，有改进的风箱传动装置，甚至还有一个她设想了半年的“自动打铁机”雏形，图纸上密密麻麻标着尺寸和零件名称。最后，她把工具箱里的几件“宝贝”一 一放进背包：那柄用了三年的菱形锉刀（刀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莉”字），一把能精准测量到0.1毫米的游标卡尺（是她省吃俭用半个月，用攒下的工钱从路过的商人手里换来的），还有一个装着二十多根细钻头的木盒，每根钻头都用棉纸包着，标注着不同的直径。
“这些都是我的吃饭家伙，少了它们可不行。”莉莉拍了拍鼓囊囊的背包，对众人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连眼神都轻快了不少。她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枚刚打磨好的齿轮，递到巴顿手里：“这个齿轮本来是给城东老王家修水车用的，他儿子等着用水车浇菜地呢，现在看来得让他自己想办法了。不过没关系，等我们打赢了贵族，我给他做个更耐用的铜齿轮，比这个铁的好用十倍！”
巴顿接过齿轮，指尖摩挲着光滑的齿槽边缘，感受着那近乎完美的弧度，郑重地点了点头：“有你在，魔力稳定装置的精密部件就有保障了，你的手艺比铁砧城最大的‘金锤铁匠铺’里的工匠都要好。”
就在这时，铺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粗鲁的吆喝声：“让让！都给老子让开！城主府巡查，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莉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快步走到门边，悄悄掀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只见五个穿着银色铠甲的贵族家仆骑着高头大马，正沿着街道缓缓巡逻，手里的马鞭时不时抽向路边躲闪不及的平民，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被马蹄踢翻，苹果滚了一地，摊主只能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糟了，他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巡查？平时都是傍晚才来的！”莉莉压低声音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手心沁出了冷汗。林恩立刻上前，沉声道：“别慌，我们从后门走。橡木，麻烦你用自然能力掩护一下。”
橡木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后门边，双手轻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默念着简短的咒文。只见几株翠绿的杂草迅速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沿着门框向上生长，很快就缠绕成一道半人高的绿色屏障，将后门遮得严严实实。
莉莉熄灭了熔炉里的火，又把铺门从里面用粗木栓锁好，对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一行人轻手轻脚地从后门离开，后门通向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堆满了破旧的木箱和废弃的布料，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们沿着小巷快步走着，身后传来家仆们的呵斥声：“那间铁匠铺怎么关得这么早？去敲敲门，看看里面有没有人！”莉莉的心跳骤然加快，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金属工具在包里碰撞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小巷里却格外刺耳。直到走出小巷，拐进另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这些家伙真是阴魂不散，跟疯狗似的。”莉莉啐了一口，语气里满是厌恶，又带着几分后怕。艾莉娅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温和的鼓励：“以后有我们在，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了。我们的据点在城外的废弃矿洞，很安全，还有精灵族的弓箭手在周围放哨，贵族的人找不到那里。”莉莉看着艾莉娅温柔的眼神，又看了看林恩沉稳的表情、橡木憨厚的笑容，还有巴顿熟悉的脸庞，心里忽然觉得无比踏实。这是她失去姐姐后，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安全感。
“对了，我差点忘了！”莉莉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亮了起来，对巴顿说，“杰克肯定也愿意加入我们！他以前在金锤铁匠铺当学徒，因为不愿给贵族造镇压平民的狼牙棒，跟老板吵了一架，被赶出来了。他懂机械设计，画的图纸比我还细致，连齿轮的咬合角度都能算得分毫不差！”巴顿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太好了！我们本来就打算去找他，有你们两个在，机械团队的设计和打磨工作就都能跟上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铁砧城的街道上，将五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莉莉走在队伍中间，手里紧紧攥着背包的带子，里面装着她的工具、草图和姐姐的木梳。她抬头看着前方，夕阳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眼神格外明亮，闪烁着期待与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