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内鬼
“内鬼”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毒药,迅速在知情者有限的范围内弥漫开来,无色无味,却足以让信任的基石产生细微而致命的裂痕。陆明远没有在公开场合提及这个怀疑,甚至在工作组内部也仅限于与公安局王科长等极少数核心成员进行过极其谨慎的探讨。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隔阂感,已经开始在原本亲密无间的战友与合作部门之间悄然滋生。
警觉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带上审视的色彩。
吴忠友在医院里,成为了这种无形压力的第一个敏锐感知者。他的身体在缓慢恢复,但精神却因药物的副作用和日夜滋长的疑虑而异常清醒,甚至有些脆弱。他开始反复回想地下遭遇的每一个细节——那两名敌特的对话、他们迅速的反应、那个恰到好处出现的鸭舌帽跟踪者……这一切都透着一种被精准预判的不协调感。
夜深人静时,噩梦缠身。他时而梦见徐远舟在刑讯室狰狞的脸,时而梦见黑暗的地下通道里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时而梦见熟悉的战友身影在迷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张陌生的、带着嘲讽的脸。他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检查病房的门窗是否关好,审视夜间查房护士的每一个表情。
“陆主任……”一次,陆明远前来探望时,吴忠友屏退了护士,压低声音,眼中带着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焦虑,“我总觉得……不对劲。他们反应太快了,就像……就像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们我会去一样。”
陆明远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和紧绷的神经,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吴忠友的直觉往往惊人地准确,但过度的猜疑也可能摧毁一个人。
“忠友,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陆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我们已经加强了内部保密措施。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轻易怀疑自己的同志。那会让我们自乱阵脚。”
话虽如此,但陆明远自己心中的疑云并未散去。他回到军管会,开始以更审慎、更不动声色的方式,重新梳理接触过西城根地下调查信息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
信息的流转路径被反复审视:吴忠友的初步发现,只在原“长安小组”核心(陆、赵、江、雷)以及后来加入工作组的王科长等两三人之间小范围通报过。决定吴忠友进行试探 的决策,知晓范围更小。吴忠友进入地下的具体时间和入口,理论上只有他本人和陆明远清楚。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有人无意中泄露,还是…… 蓄意 的行为?
赵致远在政策研究室,也开始留意身边同事的言行。他发现,一位原本负责整理旧档案、近期才调入的留用人员,似乎对涉及城市基础设施的旧图纸格外感兴趣,有时会超出工作范围,打听一些关于地下管网勘测历史的问题。虽然此人解释是出于“学术研究兴趣”,但在当前敏感时期,任何异常都值得注意。
江静云在公安局电讯科,则承受着另一种压力。她负责监测的无线电静默依旧,但内部通报的几次针对可疑地点的小范围、突然性排查行动,都毫无例外地扑了空。这种“巧合”多了,难免让人心生疑虑——消息是在公安内部传递过程中泄露的?还是敌人拥有他们尚未掌握的、更隐秘的通讯方式?
雷万山的感受最为直接。他手下的队员都是经过考验的老兄弟,他信任他们如同信任自己的拳头。但在一次针对城北另一处可疑区域的夜间突击检查时,他们明明已经做到了极致保密,行动却再次扑空,只在现场发现了一些仓促撤离的痕迹,仿佛对方总能快他们一步。
“掌柜的,”雷万山找到陆明远,瓮声瓮气地说,脸上满是憋屈和愤怒,“老子带兵打仗这么多年,没这么窝囊过!就像……就像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压力之下,工作组内部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开会时,人们的话语变得谨慎,目光的交流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原本顺畅的协作,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薄膜。
陆明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若不尽快查明真相,迟早会侵蚀整个队伍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对手这一招“疑兵之计”,或许比直接的破坏更具杀伤力。
他召集了赵致远、江静云、雷万山以及绝对可信的王科长,进行了一次绝密会议。
“情况大家都感受到了。”陆明远开门见山,语气凝重,“无论是否存在内鬼 ,或者只是敌人过于狡猾,我们都必须面对一个现实:我们目前的行动模式,可能已经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而信任的面孔:“从现在起,我们分成明暗两条线。明线,由王科长负责,工作组常规排查照旧,但核心行动计划严格控制在最小范围,并且可以适当释放一些烟雾弹。暗线,由我们几个负责,”他指了指原小组核心成员,“停止一切主动出击,转入静默观察。我们要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待,从内部和外部同时着手,进行一轮彻底的、不引人注目的 筛查 。找出那个可能存在的漏洞,或者,确认这只是敌人的侥幸。”
内鬼的阴影,迫使斗争转入更深处。一场关乎信任与忠诚的、无声的筛查 ,在胜利的阳光下,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每个人都清楚,这个过程,本身就如同在雷区中行走,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无辜,甚至引发更大的信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