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增页
档案馆的日子,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日渐熟悉的和平喧嚣中,如溪水般平稳流淌。吴忠友的身体在宁静的环境和规律的作息中,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恢复着。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原本虚浮的脚步也踏实了许多。但他内心深处那根由多年潜伏生涯锻造的、时刻警惕的弦,却从未真正松弛。白日里在故纸堆中的发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那平静的水面下,泛起了唯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涟漪。
他没有急于将那些关于“特种工程材料”和异常车辆调度的零碎疑点上报。多年的地下工作让他养成了习惯:在没有更多佐证前,不轻易下结论,避免因过度敏感而误导判断,或打草惊蛇。他将这些存疑的记录小心地摘抄在一个新的、标着“待查”字样的笔记本上,并依据时间、地点、涉及物品进行了初步的分类和联想。这个过程,像是在为一本已然合上的旧卷宗,谨慎地增页 ,记录下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陆明远在军管会联络处的工作也逐步深入。他接触到的档案范围更广,层级更深,其中不乏从旧警察局、保密站等核心部门接收来的、未来得及完全销毁的机密文件。在一次整理原保密站部分残留人事档案时,他注意到一份被刻意污损、但尚能辨认部分内容的内部审查名单。上面有几个名字被红笔圈出,旁边有徐远舟特有的、潦草而犀利的批注:“背景复杂,需重点监控”、“与胡(可能指胡凌风)过从甚密,疑有经济往来”。
这些名字,并非“长安小组”已知的成员或核心外围,更像是旧政权内部一些立场摇摆、或有把柄被徐远舟掌握的中下层官员。陆明远的眉头微微蹙起。徐远舟在溃败前夕,还在进行内部清洗和监控,其目的除了肃清异己,是否也包含着掩盖某些更深层次的秘密,或者……布置一些沉睡的“钉子”?
他将这份名单也默默记在心里,这同样是为那段历史增页,补充了敌人覆灭前疯狂与诡诈的侧写。他隐约觉得,吴忠友在档案馆的发现,与自己手中这份名单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尚未被揭示的关联。那些异常的物资流动,是否需要特定的人员去执行或掩盖?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赵致远和江静云相约来看望吴忠友。小小的居所内,因为战友的到来而充满了暖意。江静云带来了市面上新出的点心,赵致远则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在政策研究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和挑战。
“说起来,”赵致远呷了一口茶,语气变得稍显凝重,“我们最近在研究有关市政工程方面的政策,在清理国民党省党部的有关图书资料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他看了看吴忠友和在一旁静静聆听的陆明远,陆明远今天也抽空过来了,“有几本看似普通的工程技术类书籍,里面却用极细的笔迹,在一些电路图或参数旁边,标注了类似代号和简易坐标的东西。内容很隐晦,但感觉……不像是正常的学术笔记。”
吴忠友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了那些异常的“特种工程材料”申领记录。他放下茶杯,看向赵致远:“那些书,涉及什么领域?”
“主要是强电传输、爆破力学,还有一本是关于城市地下管网分布的。”赵致远答道。
陆明远的目光与吴忠友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强电、爆破、地下管网……这些关键词,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个几乎得逞的“长庚计划”。
“书现在在哪里?”陆明远沉声问。
“已经作为可疑物品,移交市公安局相关部门审查了。”江静云接口道,她在公安局通讯科,消息更为灵通,“听说技术处的同志正在加紧分析那些标记的含义。”
雷万山今天因为要带队执行夜间巡逻任务,没能过来,但梅姐倒是拎着一篮新上市的瓜果来了。她听着几人的交谈,插话道:“哎,说起来,前两天我听街口杂货铺的老王头念叨,解放前些日子,好像有几个生面孔,在他那儿打听过西城根那几个早就废弃不用的防空洞的位置,问得还挺细。当时兵荒马乱的,他没多想,现在琢磨着,有点怪怪的。”
西城根……废弃防空洞……吴忠友立刻想起了雷万山他们之前端掉的“福昌货栈”就在西城根附近。难道那里并非“灰烬”唯一的据点?
零碎的信息,从不同的角落汇集而来。档案馆的异常记录、陆明远手中的人事名单、赵致远发现的标记书籍、梅姐听来的市井传闻……它们像散落的拼图碎片,似乎指向同一个尚未完全浮现的图案。
吴忠友拿起他那本“待查”笔记本,将赵致远和梅姐提供的新信息,也简要地记录了上去。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是在为那本无形的、记录着敌特残余活动的档案,再次增页。
“看来,”陆明远缓缓开口,声音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稳,“‘长庚’的阴影,比我们想象的要消散得慢一些。有些东西,还藏在深处。”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胜利并非终点,肃清残敌、消除隐患,是巩固新生政权必须面对的课题。他们这些从暗夜中走出来的人,对隐藏的威胁有着近乎本能的嗅觉。
吴忠友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已然降临的夜色。古城迎来了和平,但在这和平之下,是否还潜藏着未被发现的隐忧?他们刚刚为这段历史增页的记录,是会最终被证实为虚惊一场,还是会揭开另一个危险的盖子?一种不同于战时明枪明箭的、更为复杂的隐忧 ,悄然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