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契机]雪中的炭火
西安城的秋天来得格外急促,几场秋雨过后,寒气便顺着门缝窗隙钻进来,砭人肌骨。对绥靖公署参谋处中校副官周鹤翔而言,这个秋天更是格外的冷,冷到了骨子里。
母亲的咳喘旧疾,随着天气转凉骤然加重。请来的郎中捻着胡须,开了方子,却委婉地暗示需要几味价格不菲的药材做引子,方能见效。周鹤翔捏着那张轻飘飘的药方,却觉得重逾千斤。他那点微薄薪饷,早已在连日来的问诊抓药中消耗殆尽,家中能典当的物什也已所剩无几。同僚们或避之不及,或面露难色,世态炎凉,他在这几个月里尝了个遍。
这日傍晚,周鹤翔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走进了城南那家他常去的“济生堂”药铺。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将药方和最后几块银元递进柜台,声音干涩:“掌柜的,照方抓药,看看……够几剂?”
伙计接过方子算了算,面露难色:“周副官,这……还差着不少呢,最多够两剂。”
周鹤翔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两剂……杯水车薪。母亲的咳嗽声夜夜撕裂着他的心,他仿佛能听到生命正从老人孱弱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先……先抓两剂吧。”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就在他万念俱灰,准备接过那区区两包药转身离开时,一个温和清亮的女声在他身旁响起:
“掌柜的,这位先生的药钱,差多少?我替他付了。”
周鹤翔愕然转头,只见一位穿着素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旁,面容清秀,眼神清澈,正是那日在典当行有过一面之缘的“沈雪”。她手中也拿着一个小药包,似是来为自己或家人取药。
“沈……沈小姐?”周鹤翔一时怔住,窘迫瞬间爬满了脸庞,“这如何使得?万万不可!”
江静云(沈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坚持:“周副官不必客气。家母也常年抱恙,我深知照料病人的艰辛。些许药资,不过是同病相怜,略尽绵力而已,请您万勿推辞。”她的话语真诚自然,毫无施舍的意味,仿佛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善意。
她不由分说,已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钱,补足了药款,将足足五剂的药包稳稳地塞到周鹤翔手中。
“这……这……”周鹤翔捧着那沉甸甸的药包,眼眶瞬间湿润了。这不仅仅是几包药,这是在无边黑暗中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是在冰天雪地里递过来的一捧炭火。他嘴唇翕动,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躬:“沈小姐……大恩不言谢!周某……周某定当厚报!”
江静云微微侧身避过,柔声道:“周副官言重了。快快回家给伯母煎药吧,莫要耽误了病情。”她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我就在附近的师范学校读书,若伯母后续还需什么帮助,或许……或许可以到学校门房留个话。”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持续的关心,又将联系的主导权交给了对方,且留了一个看似公开、实则可控的联络方式。
周鹤翔千恩万谢,抱着药,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济生堂。冰冷的秋风扑在他滚烫的脸上,他却觉得胸口有一股久违的暖流在涌动。
江静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轻轻舒了口气。她按照陆明远的指令,精准地捕捉并利用了这个“契机”。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引起药铺内任何其他人的特别注意。
几天后,周鹤翔母亲的病情因得到及时、足量的药物治疗而明显好转。这份恩情,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周鹤翔的心上。他几次想去师范学校寻那位“沈小姐”正式道谢,却又碍于身份和面子,踌躇不前。但他记住了那个名字,记住了那份在绝境中伸出的援手。
与此同时,在德裕典当行二楼,陆明远收到了江静云关于此次接触成功的简要汇报。他心中一定。种子已经播下,并且落在了最适宜的土壤里。接下来,就是等待种子发芽的时机,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雨水”和“阳光”。
他判断,周鹤翔此刻内心必定充满了感激与亏欠感,这种情绪会促使他寻找机会回报。而一个自尊心强且处境落魄的人,最好的回报方式,往往不是金钱,而是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或“信息”。
陆明远铺开一张信纸,用密码写下新的指令。他让江静云不必主动联系,但要开始留意周鹤翔可能出现的、固定的活动轨迹,尤其是那些能体现他个人兴趣爱好的地方——比如,他是否会去某些旧书店?是否会去听某类戏曲?这些地方,将是下一次“偶遇”的最佳舞台。
他需要将这条线,从单纯的“恩情”链接,逐步转向有共同语言的、更自然的人际交往。
契机,已然抓住。
信任,初步建立。
但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将这脆弱的善意,引导向危险的秘密之路。
周鹤翔捧着药包时那感激涕零的眼神,与未来可能面临的恐惧与挣扎,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下一次在书店或其他地方的“偶遇”,将会如何展开?那颗被埋下的种子,又能否顶开沉重的现实土壤,生长出陆明远所期望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