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废墟中央的程野,那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更深、更绝望的哀求——哀求这无知的孩童不要引来任何额外的“注视”,不要打破这用沉默构筑的、脆弱的平衡。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体,沉重得让人窒息。
在村民与程野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翻涌的屏障。
那千百道凝固的目光,连同小女孩无声的颤抖和老妇的禁锢,都沉重地压在废墟之上,压在那道篱笆裂口之上,也压在程野寒冰般的沉默之上。
这片死寂的村庄,这沉默的包围圈,本身就是那单向囚笼最直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解。
李顺的死亡并非终结,而是将这囚笼的真相,以更庞大、更绝望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程野面前。
每一张麻木的脸庞,每一道浑浊的目光,每一寸皮肤下压抑的暗红,都仿佛在无声地嘶吼着同一个词:空洞的容器。
程野的指腹,在无人可见的袖底,极其轻微地划过粗糙的衣料纹理。那细微的摩擦感,是这凝固世界里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动静。
这时,程野开口问道:“你们的村长已经血脉反噬死了,现在你们村子谁来管?”
话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预想中的涟漪。村民们凝固的姿态纹丝未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变得更加轻微,几乎要融进呜咽的风声里。
死寂持续发酵,沉重得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口的巨石。
前排那个捂着小女孩嘴的老妇,枯瘦的躯体微微后仰,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程野,又惊恐地垂下,盯着自己皴裂的脚背。
她捂嘴的手颤抖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
人群外围,一个身材佝偻、须发皆白的老者,皮肤下那层压抑的暗红似乎在他沟壑纵横的脖颈处短暂地清晰了一瞬,如同冷却熔岩下未熄的余烬。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半步,脚跟刚微微抬起,就被身后沉默如墙的人潮阻挡,只能硬生生定在原地,粗布裤腿下的脚踝绷紧,皮肤下的暗红脉络也随之微微凸起。
时间在千百道麻木目光的注视下,被拉得黏稠而漫长。
稀薄的阳光似乎也畏惧这凝重的气氛,瑟缩着,不敢驱散废墟边缘的阴影。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从人群深处某个角落响了起来:
“没…没人管了…”
那声音飘忽不定,像一阵随时会被风掐断的游丝,带着一种彻底放弃后的、近乎虚无的空洞。
说话的人隐藏在人群深处,被层层叠叠麻木的身影遮挡着,连一丝衣角都看不见。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看向出声之人的同时,让出来了一条路,只见一个容貌极其枯槁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那样子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走。
老人身上的粗麻布衣如同挂在枯枝上,空荡荡地晃着。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脖颈、手腕、乃至稀疏白发遮掩下的额角,都爬满了那层极淡却令人心悸的暗红纹路。
与李顺临终前那炽烈奔涌的脉络不同,这些纹路更像干涸河床龟裂的缝隙,深深嵌在松弛、布满老年斑的皮肉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淤滞,仿佛冷却了无数岁月的血痂。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骨头摩擦的细微“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散架。
浑浊的眼珠蒙着厚厚的白翳,艰难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废墟中央的程野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被漫长绝望彻底熬干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比周围村民的麻木更深沉,像一口枯井的最底层。
他走到人群与废墟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处,停下了。
枯瘦的胸膛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艰难抽动。他张了张嘴,干瘪的嘴唇如同风化的树皮裂开几道血口子,发出比刚才更沙哑、更飘忽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腐朽的尘埃气:
“我是上一任村长,现在村子已经没人能管理了。”
话音未落,他脖颈处一道较深的暗红纹路猛地鼓胀了一下,颜色瞬间变得鲜亮如初凝的血,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死灰般的淤色。
这短暂的变化如同垂死之虫的抽搐,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老人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皮肤下那些暗红的“河床”仿佛都随之痉挛、扭动。
村民们的呼吸声似乎又轻了几分,前排的人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
千百道目光凝固在老人身上,那麻木的灰色中,终于渗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对程野,而是对老人身上那瞬间显现又消失的血脉异象,对他们自身宿命的赤裸裸昭示。
风卷着冰冷的石粉扑打在老人脸上,嵌入他深刻的皱纹里。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最后一点生命力都呕出来。咳声在死寂的废墟上回荡,像钝刀刮过骨头,刺耳又凄凉。
那捂着小女孩嘴的老妇,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滚落,滴在捂嘴的手背上。
程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老人痉挛的脖颈上,落在那道刚刚异变过的暗红纹路上。
李顺临终的嘶吼、这枯槁老者身上压抑的暗红、村民皮肤下隐现的淤滞、还有那角落里彻底沉寂的青白粉末……无数碎片在他意识深处无声碰撞、拼合。
老人终于止住了咳嗽,身体只剩下濒临极限的微弱颤抖。
他抬起枯槁的脸,白翳覆盖的眼珠再次望向程野,那眼神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如同破洞的风箱在苟延残喘,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可以...单独...聊聊吗?”老人颤抖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