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僧人？海鱼油膏？”
凌越猛地站起身，衙役的急报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打乱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审讯节奏。殿内僧人也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交头接耳之声再起。
典座僧刚刚似乎要崩溃开口，此刻却又猛地低下头，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
凌越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反而像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某些人心底的鬼！
“那云游僧人现在何处？”凌越急问。
“已被王师爷派人暗中控制在那家客栈，等候大人发落！”
“好！”凌越当机立断，“秦虎，你带人继续留守寺中，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大殿！周仵作，你随我来。赵铭，带上那截金属丝和油膏样本！”
他必须立刻去见见这个神秘的云游僧！海鱼油膏是破解“业火”的关键物证，此人与此案必然有重大关联！他是提供油膏的同伙？还是……真凶本人？
凌越快步走出大殿，翻身上马，带着周墨、赵铭和几名衙役，朝着城中疾驰而去。
路上，他心思电转。云游僧人的出现，似乎让慧净的嫌疑降低了。但如果云游僧是真凶，他如何能对桐花寺内部如此熟悉？如何能设置那个精妙的密室？如何能拿到慧净的僧袍或伪装成和尚模样？樵夫看到的是谁？
一个个疑问在脑中盘旋。他感觉案情非但没有明朗，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仿佛有两只手在同时操纵着不同的线索。
很快，他们赶到了那家位于城西僻静处的小客栈。王砚安排的便装差役早已守在客栈四周。见到凌越，一名领头模样的差役连忙上前低声禀报：“大人，人在二楼甲字房，一直没出来过。据掌柜说，此人三日前入住，深居简出，很少与人交谈，像个闷葫芦。”
凌越点头，示意众人噤声，他亲自走上二楼，来到甲字房门外。周墨和赵铭一左一右跟在身后，手按在刀柄和铁尺上。
凌越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内，一个穿着破旧灰色僧衣、风尘仆仆的老僧正坐在榻上闭目念经，听到动静，愕然睁开眼。他看上去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完全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床边放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和一个木鱼。
见到官差闯入，老僧脸上闪过惊慌，连忙起身合十：“阿弥陀佛，各位差爷，这是……”
“搜！”凌越毫不废话，直接下令。
衙役们立刻上前，打开老僧的行李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度牒、干粮和经书外，果然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小罐子。
赵铭接过罐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种半凝固的、黄白色的油脂，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特有的海鱼腥气！
“大人，就是这个味道！”赵铭立刻确认，这与现场残留的腥气极其相似！
凌越拿起那罐油膏，又看了看老僧的度牒——上面写着法号“静云”，来自沿海某县的一座小寺庙。
“静云师父，”凌越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此物从何而来？你一个行脚僧人，携带此物作甚？”
静云老僧脸色发白，慌忙解释：“回……回大人，此乃小寺特制的‘海灯油’，是用鲸油混合鱼油熬制，耐烧少烟，供奉佛前长明灯所用。贫僧云游四方，随身携带一些，沿途挂单时，可添作灯油，略尽心意……”
“海灯油？”凌越捻起一点，仔细嗅闻观察，其性状确与燃烧残留物吻合。“三日前，亥时前后，你在何处？”
静云老僧一愣，努力回想：“三日前……贫僧尚未进城，应在城西二十里的山林中露宿诵经。”
“可有人证？”
“荒山野岭，唯有明月清风作证……”老僧苦笑摇头。
无人证明！时间点也模糊！
凌越心念急转。如果他就是提供油膏的人，甚至就是凶手，为何还留在城中客栈？是胆大包天，还是另有隐情？那罐油膏的量，似乎也比现场使用的要多不少。
“你与桐花寺的监院慧净，可有交集？”凌越突然发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静云老僧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摇头：“慧净？贫僧……贫僧不识得。贫僧此行只是路过省城，并未打算去桐花寺挂单。”
他的表情不像作伪。凌越皱起眉头。难道只是巧合？一个恰好携带特殊海灯油的云游僧，在案发时间点出现在附近？
不！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凌越让人将静云老僧暂时看管在客栈，自己则带着那罐海灯油，立刻返回桐花寺。他需要做一个关键的验证。
回到寺中，大殿内的僧人依旧在焦灼等待。凌越直接取来从现场收集的灰烬和油渍样本，与静云老僧的海灯油分别放在不同的瓷片上，靠近火源加热。
果然！两者燃烧时的火焰颜色、气味、以及燃烧后残留物的状态，几乎一模一样！
“就是此物！”周墨肯定地说道。
海灯油的来源找到了，但静云老僧的嫌疑却无法坐实。他缺乏动机，对桐花寺不熟悉，也不认识慧净。
凌越再次将目光投向大殿内的僧人们。慧净被隔离，静云老僧被控制，那么剩下的……谁最符合他的心理侧写？
典座僧？知客僧慧明？还是某个隐藏更深的角色？
他感觉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所有的线索都齐备，却无法串联成唯一的事实。
密室！
凌越脑中灵光一闪！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密室本身！只要破解了密室手法，就能倒推出凶手的行动轨迹和必须具备的条件！
他猛地转身，再次走向那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禅房。周墨、赵铭、秦虎等人连忙跟上。
禅房依旧保持着原样，地面的白粉人形轮廓和焦黑痕迹触目惊心。
凌越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审视着每一个细节：门窗、房梁、地面、墙壁……
他之前发现的窗棂划痕、门槛下的碎屑、那截断裂的金属丝……这些碎片在他脑中飞舞。
“秦虎，赵铭，你们出去，从外面关上房门。”凌越突然吩咐道。
两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从外面合上了房门。
禅房内只剩下凌越和周墨。房门紧闭，插销完好。
“周仵作，你看。”凌越指着门闩和门闩槽，“若凶手杀人后从门离开，如何能从门外将门闩插上？”
周墨摇头：“绝无可能。除非有特殊工具，但从外部极难操作。”
“那窗户呢？”凌越走到窗边。窗户紧闭，插销也是从内插好的。
“窗户插销更短，从外部几乎无法拨动。”周墨再次否定。
“那么，凶手是否可能根本没有离开？”凌越提出另一种可能，“他杀人后，一直藏在房内，直到第二天被人发现？但小沙弥悟性推门时，门没闩，说明当时房内无人，否则门应从内闩上。而且这禅房陈设简单，并无太多藏身之处。”
周墨点头称是，眉头紧锁。这密室似乎毫无破绽。
凌越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房梁。禅房屋顶不高，房梁粗大，积着些许灰尘。
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正对房门的那根主梁上！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新鲜的、浅浅的摩擦痕迹？！不像是常年积累的旧痕！
他立刻搬来椅子，站上去仔细查看。果然！在那道摩擦痕迹的旁边，他还发现了一小点——几乎看不见的——与那截金属丝颜色材质一致的微小碎屑！
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大胆的、近乎完美的密室手法，在他脑海中骤然清晰起来！
“我明白了！”凌越猛地一拍手掌，眼中爆发出豁然开朗的光芒！
他跳下椅子，语速飞快地对周墨道：“凶手根本不需要在离开后拨动门闩！他是在离开之前，就已经设置好了一切！”
“赵铭！秦虎！进来！”
两人推门而入。
凌越拿起那截断裂的金属丝，又让人找来一段粗细相似、长度足够的麻绳（暂时替代金属丝）。他走到房门内侧，将麻绳的一端，小心翼翼地系在了门闩的末端！
然后，他拉着麻绳的另一端，走到房间中央，估算着长度和高度，又抬头看了看那根房梁。
“秦虎，你身手好，上去，把绳子中间部分，搭在房梁那个有摩擦痕迹的地方！”
秦虎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利索地爬上去，依言将绳子搭在房梁上。
如此一来，绳子形成了一个奇特的路径：一端系在门闩末端，中间绕过房梁，另一端垂下来，正好落在房间中央，靠近那片“业火”焚烧痕迹的上方！
凌越拉着垂下来的这一端绳子，对周墨和赵铭解释道：“凶手杀人断首后，并未立刻离开。他事先准备了这根极其坚韧、且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一端系好门闩，中间绕过房梁，另一端则垂在此处，或许系上一个小重物，保持绷紧状态。”
他指了指地面焚烧痕迹的边缘：“然后，他在这里泼洒海灯油，或许还将那延时引火的香灰之类的东西布置好。最后，他拿着绳子的这一端，走到窗边。”
凌越拉着绳子，走到窗边。绳子因为绕过房梁，长度刚好足够。
“他打开窗户，跳出窗外。”凌越演示着，但人并未出去，“然后，他在窗外，只要用力拉扯手中这根绳子！”
他让窗外的秦虎配合，用力一拉垂出窗外的绳子另一端！
只见房梁上的绳子瞬间绷紧，带动着系在门闩那一端猛地向上一提！那根横着的门闩，竟然被绳子拉得翘起了一头，然后顺着门闩槽的坡度，“咔哒”一声，滑入了插销孔！
房门，从内部闩上了！
“而与此同时，”凌越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由于凶手在窗外用力拉扯，绳子绕过房梁剧烈摩擦，很可能就会崩断！或者，凶手事先就在绳子的某个关键部位做了手脚，一拉就断！”
他示意秦虎松开手。只见那根麻绳果然因为骤然受力拉扯和房梁的摩擦，靠近窗台的位置磨损严重，几乎要断裂！
“绳子崩断后，”凌越继续道，“凶手收回窗外那一截绳子，彻底消失。而留在房内的那一截绳子，因为失去拉力，会从房梁上松脱落下，或许就掉在了燃烧的海灯油中，被烧毁殆尽！这就是为什么现场找不到明显的绳索残留，只在房梁和窗棂上留下了细微的摩擦痕迹和那一点崩断的金属丝残骸！”
他指着窗棂上那道划痕：“这划痕，很可能就是绳子崩断瞬间，或是凶手收绳时，不小心刮擦所致！”
整个密室手法，一气呵成，利用简单的杠杆和滑轮原理，以及坚韧透明的鱼线或金属丝，完成了一场精彩的“远程”闩门！
周墨、赵铭、秦虎三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那扇从内部“自动”闩上的房门，只觉得背脊发凉！
如此精巧又匪夷所思的机关，简直闻所未闻！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墨喃喃自语，老脸上满是震撼和钦佩，“非是妖法，实乃机巧！大人真乃神人也！”
凌越却并未得意，他目光沉凝，缓缓道：“手法虽巧，却也揭示了凶手的两个关键特点。”
“第一，他必然极其熟悉这间禅房的结构，甚至仔细测量过门闩、房梁、窗户之间的距离和高度，才能计算出所需绳子的精确长度和施力点！”
“第二，他拥有或者能制作出这种极其坚韧、且尽可能细小的金属丝线！此物，绝非寻常人能轻易获得！”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大殿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拥有这两个条件的人，范围已经很小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守在殿外的衙役匆匆跑来，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大人！大人！按您的吩咐，兄弟们拿着那金属丝的样子，在城里几家铁匠铺和货栈打听，有家专营南北杂货的掌柜说，前些日子，好像有个和尚模样的人，去他那里买过一捆类似的‘西域金丝’，说是……说是要用来加固经书！”
和尚模样！西域金丝！
凌越猛地抬头：“那掌柜可还记得那和尚的模样？！”
衙役喘着气答道：“他说记不太清，只记得……记得那个和尚好像有点胖，说话挺和气……”
有点胖？说话和气？
凌越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张总是面带憨厚笑容的脸庞！
他猛地转身，目光穿透大殿的门扉，死死锁定了那个一直缩在人群后方、看似人畜无害的——
典座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