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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堂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郑耿之的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凌越肩上。那桩发生在桐花寺的无头命案,像一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迷雾,被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接,还是不接?

凌越的指尖微微发凉。理智在大声警告他,这极可能是个陷阱。原主刚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就撞上一桩如此诡异的“奇案”,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但直觉,属于法医的那份追寻真相的直觉,却又在蠢蠢欲动。身首分离,密室,焚烧痕迹……这些关键词像钩子一样挠着他的心。

更重要的是,他有的选吗?上官开口委派,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刚“病愈”、寸功未立的新任佥事,有何理由推脱?拒绝,立刻就会被打上“无能”、“畏难”的标签,在这衙门里将再无立足之地。

刹那间,心思电转。他猛地站起身,后退半步,对着郑耿之深深一揖,语气沉静却坚定:“下官领命!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以安民心,以正律法!”

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这案子,或许危机四伏,但同样也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破局立足的关键一役!

郑耿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微微颔首:“好!所需人手、一应文书,皆可便宜行事。王师爷会协助你。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大人!”凌越直起身,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出了二堂。王砚早已候在门外,见状立刻跟上。

“佥事大人,需要下官……”

“立刻调集卷宗,所有关于桐花寺案子的报备文书、初步勘验记录,全部送到我值房。”凌越脚步不停,语速快而清晰,“另外,点三个人:验尸的仵作周墨,熟悉本地情况、身手好的胥吏秦虎,再叫上我的长随赵铭。一炷香后,衙门口集合,前往桐花寺!”

“是!”王砚见这位年轻的佥事雷厉风行,与病中判若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去安排。

凌越回到狭小的值房,深吸一口气。桌上已经堆了一小叠文书,他快速翻阅。记录十分简略,无非是发现尸体的时间、死者身份、现场“门窗完好,内有焚烧痕迹,首级不见”等基本信息,最后附了一句“谣传为妖邪作祟,民夫惊恐,未敢细查”。

敷衍!极其的敷衍!

凌越眉头紧锁。这知府衙门的人,恐怕压根就没想认真查。一股无名火在他心头窜起,无论古今,对生命如此漠视,都是他无法容忍的。

很快,人员到齐。

老仵作周墨看上去五十多岁,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带着一个陈旧的本箱,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和草药混合的味道,见到凌越只是默默拱了拱手。

胥吏秦虎则截然不同,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精悍,目光锐利,腰间挂着一根铁尺,行走间虎虎生风,抱拳行礼时声如洪钟:“卑职秦虎,听候大人差遣!”看得出是个爽利人。

赵铭则有些紧张地站在最后,怀里抱着一个凌越让他准备的布包,里面是一些他临时能想到可能用到的零碎东西:干净的布、纸、炭笔、小刀、酒囊等。

“走吧。”凌越没有多余的废话,一挥袖,当先向外走去。

一行人骑马出了城。初夏的郊外,本应是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但越靠近桐花寺方向,气氛似乎越发凝滞。官道上行人稀少,偶尔遇到几个挑担的货郎或农夫,看到他们这一行官差打扮的人往桐花寺去,都纷纷避让,眼神中带着恐惧和窃窃私语。

“妖孽作祟啊……听说死得可惨了……” “脑袋都没了,不是妖怪是什么?” “官府的人去了也白搭,惹怒了山神老爷……”

流言蜚语随风飘来,赵铭的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靠近了凌越一些。周墨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秦虎则冷哼一声,粗声道:“装神弄鬼!定是那秃驴搞的鬼!”

凌越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催马加快了速度。

桐花寺坐落在一处山坳里,周围遍植桐树,此时花期已过,绿叶成荫。寺庙规模不大,但看起来香火曾经不错,青瓦白墙,此刻却山门紧闭,透着一股死寂。

秦虎上前,“砰砰砰”地砸门,声震屋瓦。

好一会儿,侧门才拉开一条缝,一个小沙弥惊恐的脸露了出来。

“按察使司凌大人到此查案!速速开门!”秦虎亮出腰牌,厉声道。

小沙弥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打开门。得到消息的知客僧也匆匆赶了出来,是个四十岁左右、面带愁苦的胖和尚,法号慧明。

“阿弥陀佛,贫僧恭迎各位大人……”慧明双手合十,声音微微发颤,“寺中突遭横祸,惊动上官,实在是罪过,罪过……”

“带我们去现场。”凌越打断他的客套,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慧明不敢多言,引着众人穿过前殿。寺内异常安静,几乎看不到其他僧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慌压抑的气氛。

命案现场在后院一间相对独立的禅房。禅房门口有两个本地衙役守着,正靠着墙打盹,看到凌越这一行穿着官服的人来了,才慌忙站直。

“就是这里了。”慧明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露出恐惧之色,“自那日后,再无敢靠近。”

凌越示意秦虎打开门锁。沉重的锁头落下,秦虎用力推开木门。

“吱呀——”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瞬间扑面而来!浓重的、甜腻的血腥气,混合着东西烧焦的糊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奇怪的油脂味,以及禅房特有的檀香味……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赵铭当场就干呕了一声,脸色惨白地捂住了嘴。连秦虎也皱了皱眉,屏住了呼吸。周墨则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鼻下嗅了嗅。

凌越面不改色。比这更难闻百倍的尸臭和腐败现场他都经历过。他深吸一口气,反而迈步第一个踏入了禅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个蒲团,一个念经用的矮几。窗户紧闭,插销完好。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

那里,用白粉笔粗粗画着一个人形轮廓。轮廓之内,大片深褐色的血迹已经渗透了地面的青砖,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喷溅状和泊积状。而在血迹的旁边,赫然有一片焦黑的、扭曲的痕迹,大致呈现出一种……莲花的形状?

这就是所谓的“红莲业火”痕迹?

凌越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片焚烧痕迹。范围不大,边缘不规则,燃烧似乎并不充分,地面有油脂浸润的迹象。他伸出手指,极轻地触摸了一下焦黑区域的边缘,指尖沾上一点黑灰,凑近鼻尖闻了闻。

除了燃烧的糊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特殊的腥气?

他不动声色,取出随身带来的布条,小心地刮取了一些焦黑和沾染了油脂的土壤样本,分别包好。

“周仵作。”他唤道。

周墨这才提着箱子走过来,看着那片血迹和人形轮廓,眉头紧锁:“发现尸体时,便是如此?”

旁边的知客僧慧明远远站着,声音发颤:“是……是……张秀才就倒在这里,头……头不见了……旁边还有这……这火莲……”

“头不见了?”凌越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找了吗?寺内寺外,附近山林,可曾仔细搜寻过?”

慧明被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找、找了!知府衙门的差爷们带着寺里的人都找遍了,就是……就是找不到啊!像是……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凌越心中冷笑。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只有未被发现的线索。

他站起身,开始更仔细地勘查整个房间。墙壁、屋顶、桌椅、床榻……他看得极其缓慢和仔细,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痕迹。

窗户插销确实从内部插得好好的,严丝合缝。门闩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确实是一个密室。

但凌越根本不信什么绝对密室。他的目光在门窗的缝隙、地面的灰尘上反复逡巡。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窗户的木制窗棂上。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不像是旧痕。

他凑近去看,又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这是他让赵铭特意找来的一小块水晶磨制而成,勉强可用)。透过镜片,那划痕更加清晰了,非常细,非常浅,像是被什么极细极坚韧的东西快速刮擦过。

这是什么造成的?

他又检查门轴、门槛,在门槛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小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暗红色碎屑?不是砖石,也不像漆皮。

他再次用布条小心收取。

“周仵作,血迹形态可能看出什么?”凌越一边继续搜索,一边问道。

周墨蹲在血迹旁,仔细看着喷溅的方向和范围,沉吟道:“回大人,血溅三尺,呈急速喷射状,且地面血泊深厚。依《洗冤录》所载,此乃生前遭利刃瞬间断首之兆。凶手力道极大,手法……极为凶残。”

“瞬间断首……”凌越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房间。什么样的凶器能做到?大刀?斧头?但在这狭小空间内,挥舞大型凶器并不方便。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片“红莲业火”的焚烧痕迹上。为什么要在杀人后焚烧?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某种仪式?

他走到房间唯一的家具——那张简陋的木床边。床上被褥凌乱,似乎死者遇害前正在休息。他仔细翻查被褥,抖落之间,一些细小的、黑色的颗粒掉了下来。

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植物的碎屑?或者是燃烧残留物?

他也一一收集。

勘查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凌越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检查了整个房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周墨主要负责验看血迹和初步判断死因。秦虎则带着人询问寺内僧众,排查近日来往香客。赵铭则帮着打下手,记录凌越发现的东西。

寺里的和尚们被逐一叫来问话,个个面带惊恐,语无伦次。有的说夜里听到了奇怪的风声,有的说好像看到有黑影闪过,但都说不出了所以然。口径出奇地一致:门窗完好,妖孽作祟。

凌越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可否。

最后,他让人将发现尸体的那个小沙弥叫来。小沙弥只有十二三岁,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莫怕,”凌越放缓了语气,“你只是把你早上看到的情形,再说一遍即可。开门时,看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

小沙弥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来送早饭……敲、敲门没人应……一推,门没闩……就、就看到张秀才躺在地上……全是血……头没了……旁边地上还在冒烟,有、有一股怪味道……我、我就吓晕过去了……”

“门没闩?”凌越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细节。之前的记录和僧众都说门窗紧闭!

“是、是没闩……”小沙弥肯定地说,“一推就开了……”

凌越与秦虎对视了一眼。秦虎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这说明,发现尸体后,有人动过现场!至少是把门闩插上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越又仔细闻了那股“怪味道”,小沙弥形容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只说有点像灯油烧糊了,又夹杂着别的腥气。

线索杂乱无章,像一团乱麻。密室、无头尸、焚烧、消失的头颅、被改动过的现场、众口一词的“妖孽”……

凌越走出禅房,站在院中,望着四周郁郁葱葱的山林,沉默不语。夕阳开始西下,将寺庙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更加幽深诡秘。

周墨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初步看来,确似……非人力所能为。”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动摇和困惑,传统的验尸知识和眼前的诡异情形发生了冲突。

秦虎也回来了,摇头道:“问遍了,这帮秃驴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问不出啥有用的。寺周边也看了,没找到头颅,也没发现明显的脚印或拖拽痕迹。”

赵铭则忧心忡忡地看着凌越。

所有人都觉得,这案子恐怕真要成了无头公案,最后只能以“妖祟”不了了之。

凌越却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惊恐的知客僧,扫过幽深的禅房,最后望向远处连绵的群山。

“妖孽?”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属于现代法医的自信弧度,“装神弄鬼罢了。”

他抬起手,指向那间依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禅房,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的诡计,都必然会留下痕迹。”

“而找到痕迹,破解诡计,正是我等之职责。”

“周仵作,明日一早,准备开棺验尸!秦虎,带人以此禅房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尤其是寻找可能丢弃凶器或头颅的深坑、溪涧!赵铭,回去立刻将我方才收集的东西妥善保管!”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倒要看看,是这‘红莲业火’厉害,”凌越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还是人的心思,更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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