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花厅内,炭火的余烬明明灭灭。
冷。
寒意从每一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无孔不入,却远不及白止戈心里的那片冰原。
张允他们留下的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钩子,在他心上反复拖拽,勾出鲜血淋漓的焦灼。
“将军,军师……”
秦刚那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死寂,他像一头被困住的蛮牛,在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闷响。
“我这心里头,跟擂鼓似的!要是……要真是那个女人……她图个啥啊?!”
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文士谦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冰冷的杯壁,发出细微的声响。
“赵文康、周于安,都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若无十足把握,他们绝不会说出那番话。”
他抬眼,望向窗边那道僵直如铁的背影。
“将军,关键确在沈鹤。”
“只有撬开他的嘴,才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白止戈没有动。
他的目光穿透黑夜,望向皇城的方向。
那里,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暗影,一如他此刻被搅成混沌的心绪。
许久,他转过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崩塌,陷落成一片虚无。
“等他。”
他的声音很低,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
子时过半,亲卫终于带回消息。
“将军,沈太医出宫了!”
“往自家宅邸方向去了,看着……很疲惫。”
文士谦立刻起身,拢了拢衣袍。
“将军,我去。”
“秦刚,守好这里,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白止戈微微颔首。
夜色浓稠如墨。
沈鹤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刚转进自家所在的巷口,一道黑影便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
沈鹤浑身一僵,看清来人是文士谦时,紧绷的神经稍松,但眼底的戒备却更深了。
“文先生?”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沈太医,得罪了。”文士谦的语气很平和,动作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将军有请。”
沈鹤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一丝无奈,最终都化为深不见底的忧虑。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在寒夜里化作一团白雾。
“文先生,非我推脱。刚出宫禁,便入驿馆,若被人看见……”
“太医放心。”文士谦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此事,关乎皇后娘娘清誉,关乎将军府三年的心结。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皇后娘娘清誉”六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沈鹤心上。
他眼睫剧烈一颤,终是闭了闭眼。
“……先生带路吧。”
驿馆花厅,烛火被剪得极亮,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又长又扭曲。
沈鹤一踏进来,便感受到了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
他整了整官袍,对着主位上沉默的男人躬身行礼。
“下官沈鹤,见过将军。”
“坐。”
白止戈抬手虚扶,目光像两把刚淬过火的刀,直直钉在他身上。
他没有立刻发问,反而问起了宫里的事。
“娘娘凤体如何?”
沈鹤在下首落座,垂下眼帘,避开那道视线。
“娘娘呕血伤了元气,虽已用药稳住,但仍未脱险。”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文士谦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温和地开了口:“沈太医,我们离京三年,听说几位旧友在朝中屡屡逢凶化吉,不知太医可有所闻?”
沈鹤端茶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文先生说笑了,下官只是一介太医,前朝之事,如何能知晓?想来是各位大人官声清正,自有天佑。”
“沈鹤!”秦刚听不下去了,吼道,“都是自己人,别他娘的打官腔!是不是你在帮他们?!”
沈鹤抬眼,目光平静得可怕。
“秦将军,此话万万不可再说。”
“下官人微言轻,担不起。”
“传出去,非但下官是灭顶之灾,更会连累……无辜之人。”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是在警告。
白止戈一直没说话,只是听着。
直到此刻,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
“过去的事,你若不便说,我不逼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笼罩在烛火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死死锁住沈鹤。
“我只问你一件事。”
“三年前,大婚之日。”
“皇后的毒……你,知道多少?”
轰。
沈鹤的身体彻底僵住。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杯中摇晃的茶水,喉结疯狂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花厅里静得可怕。
只能听见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噼啪”。
还有几人被刻意压抑,却愈发粗重的呼吸。
汗珠从沈鹤的额角渗出,滑过他惨白的脸颊。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了极致。
终于,他缓缓地,一寸寸地抬起头。
“将军……”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是挣扎,是恐惧,是哀求。
“有些事,没有那位点头,下官……死也不能说。”
“下官……只能说一些自己的猜测,您……就当是听个故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烬殇’之毒,太医院闻所未闻。可偏偏,娘娘却能清晰说出毒性、症状,甚至……解法。”
“下官这三年来,想了无数次。”
“若真是旁人下毒,为何……为何对这奇毒最为了解的,是中毒的娘娘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众人心上。
“还有。”
“这三年,娘娘每次‘病危’,时机都太巧了。”
“巧到……只要朝中有人想动将军的旧部,只要边关稍有异动,娘娘的病便会立刻加重,将陛下的所有心神,将整个朝堂的目光,都死死拴在乾元宫。”
文士谦的眼神骤然锐利:“你的意思是……”
沈鹤艰难地,吐出了那句足以颠覆一切的推论。
“……下官斗胆猜测。”
“大婚那日的毒……”
“恐怕……是娘娘自己下的。”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一切。”
“她那日自毁……应是为了搅乱一池水,好让您……能安然离京。”
他看向白止戈,眼神里满是恳求。
“将军,这只是下官的猜测,并无实据。娘娘什么都没说过,下官也不敢问啊!”
话音落下。
世界,一片死寂。
文士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僵硬。
秦刚更是目瞪口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止戈猛地站了起来。
他就那么站着,身体却在控制不住地,剧烈地颤抖。
自己服的毒……
三年的病痛折磨……
搅乱局面,助他离京……
这些字句,像一把烧红的,最钝的刀,一刀一刀,残忍地剖开了他封闭三年的心门。
门后不是他所以为的背叛与憎恨。
而是血淋淋的,残酷到让他无法呼吸的真相。
它瞬间抽干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血液,让他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迟到了整整三年的痛楚,在他四肢百骸疯狂流窜。
他恨错了。
他恨了三年。
他恨错了。
沈鹤看着他,虚脱般地垂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
“将军……下官……只能说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