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棂,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夜深人静,唯有他整理行装的细碎声响,与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相伴。
他将几包用油纸裹好的药材、几件换洗衣物,以及一本空白的册子,仔细地放入行囊。
就在他准备合上箱盖时,指尖触到了箱底一个硬硬的边角。
他微微一怔,伸手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份用厚牛皮纸封存的文书,边角已经磨损,透着岁月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十年前他加入药王宗“记录队”时的宣誓文书,墨迹依然清晰,仿佛昨日才写就。
“稽查者无我,唯真相存。”
八个大字,是他当年亲手用正楷抄录的。
那一刻,他立誓成为最忠实的眼睛和双手,只记录,不评判;只校对,不创作。
十年光阴,他恪守此道,经他之手的典籍副本数以千计,每一个错漏都被他精准地揪出,每一处讹误都被他一丝不苟地修正。
他怔坐良久,顺手拿起身边那本随身携带的校勘笔记。
灯火下,百余页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从《神农本草经》的字句考辨,到《伤寒杂病论》的方剂源流,旁征博引,细致入微。
然而,翻遍整本笔记,竟无一处留有他的名字。
仿佛这些心血,都只是某个无名“稽查者”的影子。
周砚的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查了十年伪文,却从未写过一句自己的话。”
话音未落,窗外起了风,继而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
冰冷的雨丝斜斜打在窗台上,溅湿了桌上那份刚刚铺开的苏北路线图,墨迹微微晕开,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三日后,泰州。
城中的德仁堂是周砚此行的首站。
这家百年老号门楣光鲜,药香浓郁,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
周砚以巡查分号药材储备为名,径直走入后院的讲堂。
讲堂正中,高悬着一幅崭新的《药王遗训》横幅。
周砚的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沉。
那熟悉的训诫中,“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一句,赫然被改成了“肝者,平和之本,顺应为上”。
一字之差,将军变顺民,谋虑变顺应,医理的筋骨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不动声色,转身对陪同的管事笑道:“听闻德仁堂新收的弟子颇有天分,我想考校一番。”
管事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了十几个少年学徒。
周砚站定,目光如炬,命众人背诵药王宗的核心戒律。
学徒们朗朗上口,直到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年,在背到脏腑功用时,脱口而出:“肝主顺……”
“站住!”周砚的声音骤然转厉,如平地惊雷,“谁教你的?”
那少年吓得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答道:“是……是县里卫生科发的新课本,先生说,这是‘正统解’,以后考试都考这个。”
周砚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从行囊中取出药王宗的原始典籍拓本,与那横幅上的字迹仔细对照。
随后,他从袖中滑出一枚银针,对着那“顺”字轻轻一刺。
针尖挑起一丝墨痕,他将银针凑到鼻尖,一股极淡的、类似桐油与矿物的混合气味传来。
他心中了然。
这是日本特制的“驯化墨”。
此墨遇体温或日久会缓慢变色,初看时与普通墨迹无异,但若凝视过久,墨迹边缘会微微扭曲,如蠕虫般渗入观者心神,在潜移默化中篡改认知。
好阴毒的手段!
当夜,周砚推辞了管事的宴请,独坐客房。
窗外雨声潺潺,他想起临行前白桃师姐的嘱咐。
“周砚,你此行不只是去查错,更是去‘写’对的。有时候,心里的郁结,需要用笔尖来疏通。”
他取出艾条,点燃后悬于胸前膻中穴上方。
温热的药力透过皮肉,缓缓渗入心脉。
随着一股暖流自胸口升起,长久以来压抑的滞闷感仿佛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就是师姐所说的“代笔疗法”——以身心为纸砚,以气血为笔墨。
他深吸一口气,铺开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写道:“我不只是查错的人,我也懂为何不能错。”
笔落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从胸中贯通四肢。
他不再犹豫,翻开那本从管事那里“借”来的敌方教材,就着昏黄的灯光,在每一处被篡改的医理旁,用朱砂笔写下详尽的批注和驳斥。
他的笔锋不再是过去那种冷静克制的馆阁体,而是变得锐利而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写完最后一笔,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印,那是他幼年随父亲学医时,自己用刻刀雕的一朵梅花。
他蘸了印泥,在每一页自己批注过的页脚,悄悄捺下这个独属于他的标记。
他知道,这可能会暴露他,但他更害怕的,是让这些谬误继续沉默地流传下去。
与此同时,在泰州城外的一处渡口,陆九正伪装成一个收购水产的商人。
他从一个前来送货的流动药贩手中,接过一个用干荷叶包裹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张记录着伪医考人员名单的字条,还有十几页写满朱红批注的书页影印本。
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和页脚那朵小小的梅花印,陆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对手下低声吩咐:“这批材料,复制十份,通过我们的‘活线’,分别寄往不同省份的可靠医馆。附言:这不是命令,是邀请。”
数日后,金陵。
白桃在诊室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揭发南京伪政府卫生局正暗中筹备一场声势浩大的“国民医魂奖”,计划授予三位在“医疗新政”中表现突出的“模范传承者”。
而那份附上的获奖人名单中,赫然有两个名字,正是周砚在情报中揭露的伪体替身!
泰州的雨终于停了。
周砚准备动身前往下一站。
他刚走出客栈,几名身着便衣的男子便从街角闪出,迅速将他包围。
“周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之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德仁堂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清朗的读书声,紧接着,全镇十七名药童从各个巷口涌出,每人手中都高举着一册他修订过的那份讲义,齐声背诵:“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
声音稚嫩,却整齐划一,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便衣们一时愣住,不知该抓人还是该驱散这些孩子。
就在他们迟疑的瞬间,不远处的粮仓突然冒起滚滚浓烟,人群顿时大乱。
陆九的人趁机冲入,制造混乱,掩护着周砚迅速撤离。
脱险后,在城郊的一处安全屋里,周砚惊魂甫定。
他默默打开随身携带的那本空白册子,在封面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三个字:“周砚着”。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晨光中德仁堂升起的药炉炊烟,轻声说道:“下一个名字,该由我来起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京,伪政府档案馆深处,一本新入库的《民国医药年鉴》草稿上,负责录入的职员打了个哈欠,将一份刚刚收到的增补名单添了上去。
在“苏北地区贡献者”一栏的末尾,他依照上级批示,录入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周砚(代笔)”。
他并未在意这个小小的注脚,只是机械地完成工作,合上了厚重的案卷。
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随着这份年鉴的定稿,悄然酝酿。
金陵城内,几家最大的报社,都在同一天接到了来自伪新闻署的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