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即命人取来陶罐,小心翼翼地将那自墙缝中渗出的乳白液体尽数收集。
这液体触手冰凉,仿佛凝结了百年的霜雪,可当它汇聚在罐中时,又隐隐透出一股奇异的温润。
她知道,这便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回应。
接下来的七日七夜,活脉堂的气氛肃穆而压抑。
每日清晨,白桃都会亲手划破指尖,将一滴殷红如豆的护愿者之血滴入陶罐。
血液落入那乳白液体中,并不晕开,而是像一颗沉入水银的朱砂,缓缓下坠,最终消融无踪。
每一次滴血,罐中的液体便会浓稠一分,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也愈发清晰。
这香气很奇特,不似花香,不似木香,倒像是雨后初晴时,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带着最原始的生机。
到了第八日的凌晨,当最后一滴血融入其中,罐中液体终于停止了流转。
它彻底凝固,化作一整块温润如玉、却又冰冷刺骨的膏体。
一股熟悉的药香猛然散发开来,瞬间充斥了整间石室。
这香气,正是护愿者代代相传的“断梦香”的味道,却又比记忆中任何一次炼制的都要纯粹、厚重。
白桃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膏体上轻轻一挑,剜下米粒大小的一块。
她将那一点膏体置于舌尖,闭上了双眼。
冰凉的触感瞬间化开,一股无法言喻的洪流冲入她的脑海。
那不是药力,而是无数破碎却又完整的画面。
她看见一位年轻的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将干瘪的乳房送入啼哭的婴孩口中,脸上满是疲惫却温柔的笑意;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将手中仅有的半个窝头,分给了另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陌生人;她看见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嘶吼着背起早已失去意识的伤友,一步一滑地向着唯一的生路突围……
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瞬间,无数缕在绝望中依旧闪烁的人性微光,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温柔地包裹了她的神识。
白桃猛地睁开眼,眼中含着泪光。
她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断梦香”,从来不是靠什么秘方和珍稀药材炼制而成。
它,是由这片土地上无数最微小、最纯粹的善念,在漫长岁月的悲戚浇灌下,自然而然凝结出的精华。
是母亲的爱,是陌生人的援手,是战友不弃的信念……是这些东西,赋予了它撼动天地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块承载着众生愿力的母剂小心翼翼地分装进十二只古朴的木匣中,郑重地交到十二位早已等候在外的区域领路人手中。
与此同时,城西的一处隐秘院落内,陆九正对着一张简陋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
他那条伤腿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刚刚得到消息,日军已经将最新式的“地脉监听仪”运抵城外。
那仪器极其灵敏,可以通过特制的金属探测阵列,捕捉到由剧烈情绪引发的地层微电场异常波动。
任何大规模的人员集结,只要情绪稍有起伏,都无法逃过它的监控。
陆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用情绪来索敌?
那便给他们一场前所未有的情绪盛宴。
他策划了一场“千人同哭”。
子时,当夜色最浓重时,全村能走动的人,无论老幼,都悄无声息地聚集到了哭墙之下。
陆九让陈哑婆提前准备了十几口大锅,里面煮沸的是呛人至极的辣椒水。
随着他一声令下,滚烫的辣椒水被一盆盆泼洒在冰冷的墙面上。
“滋啦”一声,白雾蒸腾。
一股难以忍受的辛辣气息瞬间席卷了人群。
所有人都被刺激得双眼刺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起初,只是生理性的流泪和咳嗽,但很快,这股强烈的刺激仿佛一个引子,点燃了人们心中积压已久的悲愤、恐惧与绝望。
一个老妇人最先抑制不住,想起了死在炮火中的儿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哭声是会传染的。
一个人的真哭,引动了所有人的假哭。
而当上百人汇聚的泪水与悲鸣响彻夜空时,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他们哭亲人离散,哭家园破碎,哭这暗无天日看不到尽头的苦难。
就在这百人齐哭的悲声达到顶峰时,那面吸收了无尽辛辣与悲戚的哭墙,温度竟骤然升高,仿佛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烙铁。
一股强烈而混乱的地气信号,以哭墙为中心猛然爆发,如沸水般向四周翻涌而去。
城外的日军监听站内,仪器的指针瞬间疯狂摆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屏幕上的读数爆裂般飙升,最终化作一片混乱的杂波。
“报告少佐!b7区域地脉信号异常,强度……强度超出现有记录十倍!生命体征反应紊乱,能量场极度不稳!”
日军指挥官看着那份报告,眉头紧锁。
如此强烈的地气紊乱,再加上毫无规律的生命信号,只有一个解释——大规模的瘟疫爆发,而且是某种能引发剧烈生理反应的恶性瘟疫。
他当即下令:“紧急封锁b7区域!任何人不得进出!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日军的封锁,反而为真正的行动创造了绝佳的屏障。
夜色更深,活脉堂中央的青石阵旁,小梅正带着七个神情肃穆的孩童举行一场古老的仪式——“接足礼”。
这七个孩子,便是城中灵性最强的“感痛童”。
小梅取来七双大小不一的旧鞋。
这些鞋子都已破旧不堪,鞋底磨损严重,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它们是第一批饮下药粥而苏醒、却最终牺牲在抗争中的先行者们的遗物。
小梅蹲下身,亲手将这七双承载着传承与希望的鞋,穿在了七个孩子的脚上。
“记住这双鞋的感觉,”她轻声说,“记住踩在你们之前的脚步。他们是种子,也是桥梁。”
孩子们郑重地点头,随后脱下鞋,赤足踏入了冰凉的青石阵中,围坐一圈,开始冥想。
时间一天天过去。
到了第三夜的子时,异变陡生。
七个孩子的脚底,竟同时渗出了丝丝缕缕的乳白色液体,与哭墙渗出的液体如出一辙。
那液体一滴落到青石板上,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小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花朵,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
一个小女孩忽然睁开眼,拉了拉小梅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惊喜:“姐姐,我听见地在唱歌。”
就在那童声落下的瞬间,城外艮位山坳,白桃设下的祭坛上,十二匣母香被同时点燃。
十二道看似纤细的烟柱,在无风的夜里笔直升腾,如狼烟般直冲天际。
烟雾升起的刹那,城中十二处早已被标记好的、沉睡的赤足印,同步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光芒之下,泥土仿佛活了过来,开始微微松动、隆起,一双双形态各异、沾满泥土的赤足,缓缓地从地底浮现。
白桃站在祭坛中央,取出那根一直为她指引方向的银针,将它悬于空中。
这一次,针尖没有再固执地指向某一处,而是在原地急速旋转起来,嗡嗡作响,仿佛在同时回应着来自无数个方向的悲鸣与呼救。
高坡之上,拄着拐杖的陆九遥望着四野接连亮起的光芒,浑浊的眼中映出点点星火。
他低声喃语,像是在对身边的空气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以前,我们总是找一个人来救这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终于自己学会了哭。”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十二处光印忽然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十二道顶天立地的透明身影。
他们皆赤足披发,脚踝上缠绕着虚幻的锁链,面容模糊不清,但气息却彼此相连,汇成一股浩瀚无边的威压。
为首的那个身影,身形像个少年。
他缓缓回过头,望向白桃和陆九的方向,模糊的五官中,一双眉眼却异常清澈,一如当年的阿无。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干净而悲悯的微笑。
随即,他轻轻抬起手,指向城市边缘,那片日军刚刚圈禁起来的新建难民营。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原本死寂的冻土之上,不知何时竟悄然冒出了无数细小的绿芽。
每一株新生的绿芽顶端,都托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微弱的天光下,宛如一颗颗悬而未落的泪。
而更远处的晨雾中,十几个模糊的孩童身影正缓缓走来。
他们同样赤着双足,每一步踩下,脚下便会绽放出一片洁白的无名之花,一路蔓延,铺成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最终随着第一缕晨曦的到来而缓缓消散。
十二道身影化作光点,重归大地。
山坳里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白桃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那股庞大到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潮水般退去,只在她的感知中留下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回响。
那回响像一根看不见的蛛丝,正轻轻牵引着她的心神,固执地、急切地指向城中一处——活脉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