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的煤油灯结了灯花,噼啪一声爆亮。
白桃将银针搁在粗瓷碗沿,借着火光又看了第三遍——那粒凝固的血珠竟在纸面洇开一道细痕,像只无形的手牵着卦纹往东北方挪动,尾端恰好指向北极阁的位置。
她指尖抵着太阳穴,后颈泛起凉意:血引卦动本是她以温针术引地脉共鸣,卦纹该随她心法流转,如今却反过来牵引她的视线,这分明是地脉在主动回应。
陆九。她突然唤了一声,声音比平时轻了两度。
正擦拭勃朗宁的男人抬头,见她指尖捏着张草纸,纸面血痕像条活物似的蜷曲着。
陆九起身时带翻了木凳,一声撞在石壁上。
他俯身凑近,瞳孔微缩——那血痕的走向,与他们昨夜用九息导音法激发的卦象完全相悖。
白桃从药囊里摸出个陶瓶,倒出半滴归元汤残渣滴在针尖。
汤色本是深褐,触到血珠的瞬间竟泛起黑沫,像热油里撒了把碱面。
她喉结动了动,想起《药王经》里的记载:血引反噬,地音灼神。守脉人强行操控地脉时,若地脉意识觉醒,反噬的声波会顺着银针直攻神识,轻则失聪,重则疯癫。
不能再了。她将银针收进乌木匣,铜锁扣上的脆响惊得小梅从墙角缩了缩肩,得学会。
陆九的拇指蹭过枪柄上的刻痕,那是他易容时惯用的标记。我去北极阁。他抓起军大衣往身上一裹,风帽带在颔下系得死紧,血痕指的方向,总得有人去探。
暗室外的风卷着碎雪灌进来,白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重庆码头初见时,他也是这样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仿造的脸。
如今他终于肯用自己的眉目见人,倒让这风雪里的背影添了几分真实的重量。
北极阁废墟比想象中更冷。
陆九踩着结冰的瓦砾往深处走,油灯在墙根忽明忽暗,照见石桌上半块没吃完的炊饼,饼屑里沾着暗红的血。
他的靴跟突然踢到个硬物,低头时后颈汗毛倒竖——具尸体蜷在断墙下,灰布医袍上沾着星点泥渍,右手紧攥着半页泛黄的纸,纸角绣着药王宗特有的九叶纹。
白松年。陆九蹲下身,指尖抚过尸体青灰的面额。
十年前白景明(白桃祖父)在信里提过,这位大师兄为寻《药王经》残卷进了紫金山,从此再无音讯。
他掰开尸体僵硬的手指,半页《药王经》落在雪地上,墨迹未干的鼎声非人发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尸体耳道里渗出的黑血结了冰碴,陆九用银质火漆刷轻轻扫过衣襟内侧,果然扫出块薄绢。
绢上的字是用朱砂写的,笔锋颤抖,像是临终前仓促所书:乃历代问者魂聚而成。
谁问,谁答;谁答,谁继。他捏着绢的手突然发颤,想起昨夜白桃说地脉在打哈欠,那哪是地脉困倦,分明是无数守脉人的神识在共鸣。
破庙里的小梅又梦见了井。
九口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水面突然翻涌,浮出一张张面孔——梳髻的老妇、扎羊角辫的姑娘、留八字胡的先生,他们的嘴唇都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银丝从她腕间的红绳里钻出来,像条活物似的缠住她手腕,针尖扎进皮肤的刹那,百种声音轰然炸响:我问过坎卦的方位......你来问艮卦的机关......答完这卦,我就该走了......
她疼得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香灰里的草纸还在,可她唇上结了层薄茧,像是整夜都在说话。
她摘了片灯心草叶轻触茧面,叶尖竟微微震颤,像在回应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频率。原来不是我在解梦,她对着破窗里漏下的光轻声说,是梦在教我说话。
防疫所密室的炭盆烧得正旺,白桃将青铜小鼎倒过来贴在耳际。
这是祖父留下的守脉鼎,从前她总用内力引动鼎鸣,此刻却彻底放空神识。
鼎中原本散乱的嗡鸣渐渐清晰,像有人贴着她耳朵说话:守脉者死,声不断,因后来者......已成声。她浑身一震,鼎当啷掉在桌上。
看这个。陆九将薄绢和《药王经》残卷摊开,又摸出小梅昨夜藏在香炉里的草纸。
白桃接过草纸,发现艮......坎......离......三声和......地就开......的字迹下,不知何时多了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我记得。墨迹未干,却不是小梅的笔迹。
地脉在选新的话筒。陆九的声音低得像叹息,白松年是被地音震死的,他答完最后一卦,就把声传给了下一个问者。
小梅。白桃突然抬头,她唇上的茧,是代地发声磨的。
窗外传来刺耳的警报声。
日军在紫金山的挖掘队炸碎了半座山,除了碎石什么都没挖到。
指挥官红着眼睛下令启动声波震爆器,金属的嗡鸣撕裂空气时,南京城里所有老井的水面都泛起波纹,古钟自鸣,药铺里煎药的陶碗震得跳起来——这些声音的频率,竟与防疫所地下守脉人的心跳完全同步。
陆九站在顶楼窗口,望着紫金山方向的火光。他们以为在挖宝,他转身时军大衣下摆扫过炭盆,火星噼啪溅起,其实是在惊醒一个睡了八百年的问。
白桃握紧腰间的银针,针尖映着窗外的火光,而现在,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它开始自己回答了。
深夜的防疫所密室里,白桃蜷在角落,将青铜小鼎重新贴在耳际。
鼎中的低语不再像从前那样散乱,倒像是有谁在慢慢梳理一团乱麻,每一根线头都在往某个方向汇聚。
她闭着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鼎鸣渐渐重合,像两滴落在同一片水面的雨,正荡开相同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