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后间的烛火熬到第三更时,白桃的指甲已在烧焦的手札边缘掐出月牙印。
那粒霜丸搁在青瓷盏里,随着她心跳一下下发烫,像块活物。
她想起祖父白景明曾说,药王宗秘药最忌心浮——可此刻她喉头直泛苦,不是因为药,是因为袖中那半页残卷上的字:霜丸者,锁心者血引也。
遇血化燃心,可欺问灰。
阿桃姐?小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刚醒的鼻音。
白桃迅速合上残卷,青瓷盏在桌角碰出轻响。
门帘掀起时,她看见小梅抱着薄被站在月光里,发梢还沾着夜露,腕间铜符残片泛着暖黄的光——和方才她在桥洞下看见的魂影,是同一种温度。
睡不着?白桃扯出个淡笑,伸手去摸小梅的额头。
指尖刚碰到那片凉丝丝的皮肤,小梅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要割血。不是问句。
白桃的呼吸顿了顿,烛火在小梅眼底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二十年前,她蹲在药柜前偷尝甘草,被祖父逮个正着时的眼神——那时她也这样,明明怕得发抖,偏要把下巴抬得老高。
白桃承认得干脆,霜丸要锁心者的血才能化引。她抽出被攥红的手腕,从药箱里取出银制针管。
针管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根淬了毒的冰棱。这引能骗问之灰,让它们以为......她顿了顿,以为我死了。
小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铜符残片突然烫起来,烫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她望着白桃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方才还在替她揉被雨淋湿的后颈,此刻却捏着割血的瓷片,边缘锋利得能刮下骨粉。要是引没用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要是你真......
没有要事。白桃打断她,瓷片在指尖转了个圈,我祖父用半本手札换这粒霜丸,赵元同用三十六条人命试问之灰的脾气——她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落着烛火,我白桃的命,总得比他们的算计金贵些。
瓷片划破指尖的瞬间,小梅别过脸去。
她听见血珠坠进青瓷盏的轻响,像雨夜里落进井的石子。
等再转回来时,霜丸已经化了,赤红色的药液在盏底晃着,像团烧不起来的火。
白桃把针管按在盏口,药液顺着细管往上爬,最后凝在透明管身里,像一滴凝固的血。
若我倒下......白桃把针管塞进小梅手里,指腹重重压在她手背上,别救。
让他们以为锁心者死了。小梅望着那管血,突然想起桥洞下的积水里,白景明的魂影侧着脸,嘴唇开合的口型——那时她没听清,现在却突然懂了。
是。
陆九易容时,药堂东厢的窗纸刚泛起鱼肚白。
他对着铜盆里的水,用竹片挑起火漆碎屑,混着自制的药膏往脸上抹。
刀疤从左眉骨爬进衣领的位置最麻烦,得用蜂蜡塑出凹凸的肌理,再蘸点锅底灰晕染阴影。
等他抬起头,镜中映出个面色蜡黄的药童,左眼角有道假疤,和赵元同最信任的分毫不差。
像么?他转身问靠在门框上的白桃。
后者抱着臂,目光在他耳后停留两秒:阿庚有颗朱砂痣在耳后。陆九低笑一声,沾了点胭脂点在耳后,红得像滴新鲜血:中统的易容术,总得比伪阵的眼线多三分仔细。
城西废弃书院的门轴在辰时三刻发出吱呀声。
陆九端着药碗跨进去时,守卫的刀尖差点戳到他喉头。赵先生的药。他垂着眼,声音发虚,像长期喝药的病秧子。
守卫嗅了嗅药气,皱着眉退开:进去吧。
地宫在第三进,别乱看。
地宫比陆九想象的更暗。
头顶悬着的铜钟有两人高,钟身铸满未济卦纹,钟内缠着的人发灯芯泛着油光——那是用活人发浸了桐油晒的,烧起来能昼夜不熄。
他装作踉跄,药碗里的汤汁泼在灰堆上。
写满字的纸灰遇水绽开,露出下面压着的碎骨片——是婴孩的指骨,带着没烧尽的血渍。
明日子时,焚城三十六巷。两个守卫的声音从转角飘来,赵先生说,万人惊惧是最好的油,钟鸣九响,阵灵必醒。陆九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他摸出藏在药碗底的迷心散,药粉细得像灰,混进祭坛上的引魂香里,几乎看不出痕迹。
同一时刻,小梅在药堂后园跪坐如碑。
她按照白桃教的封络刺法,银针对准耳后三穴。
第一针下去时,眼泪先砸在青石板上。
第二针更深些,半边脸都麻了。
第三针入穴的瞬间,她听见地下传来闷响,像有无数蚂蚁在啃食青砖。
她抓起竹笛贴在地面,缓缓呼气。
笛音细若游丝,却像根针,精准扎进地下的问之灰里。
那些被赵元同养了三年的灰突然骚动起来,原本整齐的脉路扭成乱麻。
半夜时分,城西书院的铜钟突然轻震,的一声,像有人在云端叹气。
守卫举着火把冲下地宫,却发现灰堆里所有字都扭曲成了,墨迹还在往下滴,像血。
赵元同的茶盏砸在砖地上时,陆九正猫在梁上。
瓷片飞溅到他脚边,他看见那个曾经温文尔雅的学者此刻眼眶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有内鬼!
把所有守夜的拖去喂灰!陆九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梁木——这是和白桃约好的信号。
白桃是在丑时末被抬进书院的。
她浑身发颤,嘴唇乌青,活像中了问之灰的毒。
守卫掀开她的眼皮时,她猛地弹出银针,刺入两人足底涌泉穴。
逆叩术顺着银针钻进去,像根线,轻轻一扯,守卫的神志就乱了。
阵灵怒了......她用守卫的声音低语,焚城者,先化灰......两个守卫突然对视,同时尖叫起来:你被附身了!他们拔出刺刀互刺,血溅在灰堆上,引动更多字扭曲成。
陆九趁机从梁上跃下,把最后半袋迷心散倒进香炉。
青烟腾起时,祭坛里的守卫开始互相撕打,哭嚎声震得铜钟嗡嗡直响。
赵元同是被拖上祭台的。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扯着嗓子喊:执灯者已死!
问已终结——话音未落,铜钟里突然传出苍老的声音:赵元同,你师兄从未熄灯。是白景明的语调,带着药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赵元同的瞳孔缩成针尖,他抓起铁锤砸向铜钟。的一声,钟身竟渗出鲜血,顺着人发灯芯滴进灰堆。
灰里慢慢浮出张脸,是白桃的面容,双目紧闭,唇微启,像在无声问着什么。
不可能......赵元同踉跄后退,铁锤当啷落地,她明明死了......
白桃躲在祭坛阴影里,攥着针管的手沁出冷汗。
她看见灰堆里的血慢慢漫开,像条红色的河,正顺着地砖缝隙往铜钟下的地宫涌。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像是大地在裂开。
她深吸一口气,指腹按下针管活塞——燃心引还剩半管,足够让问之灰的怒火再烧得旺些。
而在更深的地下,被万人血祭养了三年的镇国宝藏残念,终于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