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枯草的涩味灌进领口时,白桃才发现自己攥着小梅的手已经沁出冷汗。
小姑娘的体温透过红绳断口渗过来,像块被捂化的麦芽糖——和林伯从前塞给她的那种甜津津的东西一个温度。
活人坟。陆九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手里的罗盘在风里晃,指针钉死东北方,白先生留的字,该是没错。
白桃抬头。
荒岗上那座无碑的坟包在暮色里像块发皱的灰布,半截残旗斜插着,字被风撕得翻卷,倒像是有人在暗处攥着旗角拼命摇晃。
她把小梅轻轻放在坟前的野荆丛里,姑娘睫毛颤了颤,唇角仍挂着那抹不属于十四岁的从容笑意,像块浸了旧时光的老玉。
守着她。白桃摸出银针,指尖在针尾的字刻痕上蹭了蹭。
这是药王宗传了七代的验毒针,针身淬过百种药材的精华,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地下有东西在拽着针锋。
银针入地三寸时,指节突然震得发麻。
白桃瞳孔微缩,这不是普通的土震,倒像是...尸气在翻涌。
她从怀里摸出巴掌大的照脉镜,青铜镜面贴在泥土上的瞬间,镜面腾起白雾,再凝时映出的不是坟,是口黑黢黢的竖井。
井壁爬满蚯蚓似的铜线,每根线上都凝着暗红的斑——那是尸语导线,日军用来操控尸体传递情报的邪物。
直通地下工事。白桃声音发紧。
她想起三天前在日军档案里翻到的图纸,他们要的不是坟,是...活信。
风突然转了方向。
残旗一声拍在她后颈,白桃反手按住旗面,指腹沾了血——不知谁的血,已经干成深褐。
她鬼使神差地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字上。
那抹红像活了似的顺着笔画游走,最后在末笔的顿钩处凝住,慢慢晕出个字轮廓,又地散成血雾。
他从未叛变。白桃喉头发哽。
记忆里的林伯总蹲在药堂后巷,用草纸包着麦芽糖哄她:桃儿莫哭,这糖甜得能化了苦胆。可此刻地下的,该是被做成的林伯——用活人血肉当信笺,拿尸气当墨。
陆九的手掌突然覆上她手背。
他不知何时解了外袍,露出底下染了暗纹的灰布衫,我去混进去。他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些青灰色的粉末混进皮蜡里,寒髓灰能镇活气,断魂露浸过的衣裳...够骗他们的魂引仪。
白桃盯着他指尖的动作。
皮蜡在暮色里泛着死白,混了寒髓灰后竟真透出几分腐肉的青乌。
陆九对着碎瓷片抹脸,下颌线的皮蜡被指尖按出褶皱,像极了尸体腐烂时的松弛。
最后他套上件霉味刺鼻的粗布袍,背起山脚下捡的空棺——棺盖上还沾着半块日军的贴纸。
等我信号。他转身时,白桃看见他后颈的皮蜡没涂匀,露出点原本的肤色。
那是种健康的麦色,和他易容时惯常的苍白截然不同——这是他决意舍假归真后,头回没把自己藏进别人的脸里。
岗哨的探照灯扫过来时,陆九的脚步已经稳得像具尸体。
他数着守卫的脚步声:左三右五,换岗时间和情报里说的分毫不差。
魂引仪的绿光扫过棺盖时,他喉结动了动——不是害怕,是在默数心跳。
仪器的一声,显示无意识体,守卫挥了挥手:快走快走,这味熏得人作呕。
地下工事的霉味比外头重十倍。
陆九放下棺材时,听见铁链摩擦的声响。
转角处,个被铜箍套住脑袋的老人正被钉在石台上,脑后插满导线,每根导线都连着墙里的机器。
老人双眼浑白,胸口随着机器的声起伏——那不是呼吸,是机械在挤压他的肺。
林伯。陆九脱口而出。
老人的手指突然抽搐,指甲在石台上刮出刺耳鸣响。
白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送药。她举着药箱,帽檐压得低低的,岗哨说这老东西快不行了,上边要留全尸。
守卫瞥了眼药箱上的陆军医院钢印,挥挥手放她进去。
白桃走到石台前时,林伯的手腕突然暴起青筋——那是活人在挣扎的迹象。
她摸出银针,刺入他腕间的归元穴,针尾竟传来微弱的脉动。
活的。白桃心跳漏了半拍。
她颤抖着打开归一针匣,最后三根续命针在匣底泛着冷光。
顶心、双肩,三根针排成小三角形,她咬破小梅的指尖,血珠滴在针尾——那是药王血脉的引信。
林伯...糖...小梅的呢喃突然在耳畔炸响。
白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姑娘已经醒了,正趴在工事入口的阴影里,眼神却像穿过了二十年光阴,林伯的糖...甜的...
林伯的手指动了。
他用指甲抠着石台上的血渍,一笔一划地写:景明...井...底...藏...信...最后那个字还没写完,铜箍突然爆出电光,老人的身体剧烈抽搐,导线里渗出黑血。
警报要响了。陆九扯下林伯的手指皮肤,动作快得像阵冷风。
皮蜡覆上创面时,他听见皮肤撕裂的轻响,指纹密钥,他们的锁要这个。
白桃咬着牙把续命针转了方向。
断念针入脑的瞬间,电流顺着银针窜进她胳膊,疼得她眼前发黑。
七息,她数着心跳,七息足够陆九把声引反调器塞进控制台。
当仪器发出的轻响时,她终于瘫坐在地,手背的血管全爆成了青紫色。
撤离时,小梅突然拽住陆九的衣角。九叔,你脸上...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反常,有他的味道。
陆九摸向脸颊。
皮蜡被林伯抓过的地方有点松,他刮下点蜡末,白桃的银针轻轻一挑——针尖泛出青。锁心散。她声音发颤,只有祖父能制的药...原来信不是藏在坟里,是藏在每个归来者的血肉里。
林伯...是第八个。
山岗的风又大了。
三人站在荒坟前,残旗被吹得猎猎作响。
白桃突然听见地下传来轻响——三长,两短,像极了摩斯密码里的字。
夜半,小梅的梦呓刺破了帐子的寂静。东北...门开了。白桃猛地坐起,归一针匣不知何时开着,所有银针整整齐齐排成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陆九站在窗边,望着西北方的天空。
那里,废弃气象台的电台正疯狂闪烁,密令像雨点般砸向地面:目标:活体阵眼,即刻捕获。
他摸了摸脸上残留的皮蜡,突然笑了。
这笑里有悲,有怒,更多的是种终于撕开所有伪装的痛快——他们要找的阵眼,从来都不是什么死物。
是活人。是血。是那些宁死也要把信传下去的,鲜活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