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里的绿光裹着青木香涌过来时,白桃的指尖先触到了那丝凉意。
岩壁上的刻文风入青木,露现根生还未完全看清,铁牛的短斧已经在身侧压出一片阴影——他护在众人左后方,肌肉虬结的手臂绷成铁铸的线条,短斧刃口映着幽光,像淬了层冷霜。
李秀才缩在右首,攥着火药包的指节发白,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小梅贴在白桃身侧,铜铃在两人相触的腕间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看那里。陆九突然低喝。
他的枪口原本对着来路,此刻转向通道尽头,枪管微颤。
白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呼吸骤然一滞。
岩壁凹陷处,一株半透明的植株从石缝里探出来,茎秆细若游丝,却泛着青玉般的光泽。
叶片呈螺旋状舒展,每片叶心都凝着粒露珠,在绿光里流转着星子似的光。
那是青木神露草——祖父笔记里夹着的采药图上,这株草的轮廓被红笔圈了七遍,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巽风之根,露凝子时,过辰则散如朝雾。
子时刚过。李秀才突然凑过来,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陈年药渍,此刻正抖着指尖指向草叶,这东西的药气只在子时凝聚,日头一冒尖,露珠就化进土里,再寻不到了。
白桃的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的药囊。
银针筒的竹节在掌心硌出浅痕,那是她十二岁时师父亲手雕的,刻着二字。
她抬头看了眼洞顶——钟乳石尖垂着细水珠,每隔三息便有一滴坠落,在石地上敲出声。
数到第七滴时,她攥紧银针筒:铁牛守入口,陆九警戒四周。
铁牛闷声应了,短斧往地上一拄,震得石屑飞溅。
陆九退到通道转角处,背贴岩壁,枪口依然对着来路。
他的军靴尖轻轻点地,那是中统特训时练的听声步,能通过地面震动判断来人数量。
此刻他的眉峰紧拧,白桃知道,追兵的脚步声已经近得能数清人数了。
小梅,拿我的玉坠。白桃解下颈间的翡翠坠子。
那是块老坑玻璃种,刻着八卦纹,祖父说这是,能镇住活物的生气。
小梅的手还在抖,但接玉坠时很稳,冰凉的翡翠贴在掌心,她突然抬头:白姐姐,我能帮你扶茎秆吗?
白桃心里一暖。
这姑娘自打进了地宫就没说过几句话,此刻眼里却亮着星火。
她点头,小梅便蹲下来,指尖轻轻托住草茎最细的部分——半透明的茎秆在她指腹下微微发亮,像要融进水里。
银针抽出时带着破空声。
白桃屏着气,针尖在离露珠半寸处悬停。
祖父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采活露要先定其神,银针挑破叶鞘时,得顺着草脉的走向,像给活人扎针似的,轻一分则露散,重一分则草枯。她盯着叶心的露珠,能看见里面映着自己的眼睛,睫毛的影子在露珠里晃。
银针轻轻点在叶鞘上。
草茎突然颤了颤,小梅的指尖跟着抖起来。
白桃的额头沁出细汗——这株草的生气比她预想的更弱,像盏将熄的灯。
她迅速换了根较粗的银针,刺入茎秆三分之二处,顺时针旋了半圈。
草叶慢慢舒展,露珠的光色从淡青转为透亮,像滴凝固的月光。
成了。李秀才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石面,指缝里渗出血来——大概是刚才太紧张,指甲抠进了石头。
白桃用玉坠接住第一滴露珠时,地宫外传来的一声。
那是刺刀挑开石门插销的动静。
铁牛的短斧地砸在地上。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粗布衣服下的肌肉块块隆起:奶奶的,来得好快!说着就要冲出去,却被陆九一把拽住。
陆九的枪还指着通道口,但侧头时白桃看见他眼底的冷光:石门能撑半柱香,先收露!
白桃的手开始发抖。
最后三滴露珠还凝在叶心,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着肋骨。
小梅突然把玉坠塞进她手里,自己用双手捧住草茎:白姐姐,我数到三,你就挑。
银针连点三下,三滴露珠同时坠入玉坠。
白桃刚把玉坠塞进瓷瓶,身后就传来的闷响——铁牛用身体撞向石门,将最后一道插销顶了回去。
他的后背蹭着岩壁滑下来,粗布衣服撕开道口子,露出泛红的皮肤:撑住了,顶多再挡二十个呼吸。
往地道走。李秀才突然扯白桃的袖子,他的袖口沾着刚才的血,此刻正指着岩壁上一道半人高的裂缝,巽卦地宫的地道能通到废祠堂,我爹说那是给守宫人留的退路。
陆九已经摸出卦象图,指尖在字旁的细线上划了划:废祠堂离主殿有半里地,王师长的人就算追进来,也得绕半座山。他抬头时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白桃怀里的瓷瓶上,但得防着他们抄近路。
白桃立刻摸出药囊。
里面装着苍术、白芷、曼陀罗,都是她今早特意备的。
她捏了把苍术粉混着曼陀罗籽,凑到通风口吹了吹——那是地宫里天然的气眼,风从石缝里漏出去,带着药粉飘向追兵方向。迷魂散,能让他们晕乎半刻钟。她又把怀里的半袋陈皮倒出来,塞了把碎草叶进去,铁牛,把这袋假神露放在石案上,他们搜的时候肯定先抢这个。
铁牛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他把假药囊往石案上一扔,又重重拍了拍白桃肩膀,妹子,你这脑子比我这把斧子还利。
小梅突然扯白桃的衣角。
她的眼睛在绿光里亮得惊人,伸手把瓷瓶接过去,塞进自己贴身的小衣里:白姐姐,我藏得深,他们搜身也摸不着。
白桃想说什么,却见小梅把铜铃系在了瓷瓶外——那铜铃是她的护身符,从进地宫就没离过身。
她突然想起祖父笔记里夹着的另一张图,画着个戴铜铃的小姑娘,旁边写着巽风之钥。
喉咙突然发紧,她摸了摸小梅的头:
地道口的霉味比想象中重。
李秀才打着火折子,火光映出岩壁上的青苔,像团团黑墨。
铁牛在最前面,短斧劈断挡路的藤条;陆九断后,每隔十步就撒把碎瓷片——那是防止追踪的响铃阵。
白桃跟着李秀才,能听见他的布鞋在湿地上发出声,每走三步就轻咳一声,显然肺里进了潮气。
到了。李秀才突然停住。
火折子的光映出半扇破门,门楣上的巽风祠三个字已经褪成了淡灰色。
门里传来模糊的人声,混着枪栓拉动的声。
陆九的手瞬间按在白桃后颈,把她往墙根带。
白桃的后背贴上冰凉的砖墙,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师长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带着股烟油子味:老子在地道口埋了三个眼线,你们一进地宫我就知道要找什么。他笑起来,笑声像破风箱,交出医典和卦图,老子给你们个痛快。
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该想到——从进溶洞时王师长的人就追得太准,从甬道到通道,每一步都像被人盯着。
可内鬼会是谁?
李秀才?
铁牛?
还是......她不敢往下想,指尖悄悄摸向袖中银针。
陆九。她低声唤。
陆九的呼吸拂过她耳尖:我有数。
下一刻,白桃摸出龙涎香。
那是她从药囊最里层掏的,专门用来对付嗅觉敏锐的猎犬——当然,也能对付活人。
她点燃香头,火星子地窜起三寸高,浓香瞬间裹住整座祠堂。
王师长的人开始咳嗽,有两个新兵直接捂住鼻子蹲下,枪托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陆九的动作更快。
他从怀里摸出易容膏,三两下涂在脸上,又扯了块从追兵身上顺来的副官肩章别上。
转身时,他已经变成了王师长最器重的张副官,连说话的调门都变了:师长!
后殿有动静,小的去查查!
王师长骂骂咧咧挥了挥手:快去!
白桃趁机拽住小梅的手。
铁牛的短斧已经抡开,劈翻两个挡路的士兵;李秀才点燃火药包,扔向供桌——的一声,香灰混着木屑炸起来,迷了所有人的眼。
他们冲出门时,白桃回头看了眼,正见陆九从背后制住王师长,枪口抵着他后颈。
王师长的脸涨得通红,脏话还卡在喉咙里,就被陆九用枪托砸晕了。
陆九的声音混在混乱里,像道惊雷。
他们跑过一片野竹林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
小梅的铜铃在她怀里叮铃作响,白桃能感觉到瓷瓶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带着点暖意。
铁牛突然放慢脚步,指着前面的断墙:那有座破庙,能歇脚!
白桃抬头。
月光下,古庙的飞檐只剩半截,门匾上普济寺三个字还能辨出轮廓。
她摸了摸小梅怀里的瓷瓶,又摸了摸自己的玉坠——玉坠此刻凉得惊人,和瓷瓶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进去。她轻声说。
众人鱼贯而入时,白桃落在最后。
她借着月光看了眼瓷瓶里的露珠——那滴被玉坠接住的露珠,此刻正泛着诡异的紫光。
祖父的笔记里明明写着青木神露该是淡青色,这抹紫......
她的指尖突然收紧。
庙门在身后吱呀关上,风卷着枯叶掠过她脚边,带起股若有若无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