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兰没回娘家。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她停住了脚步。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她仿佛能看到爹娘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样子,看到他们得知自己又被欺负时,那既心疼又无奈的眼神。
她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了。
这五年,她从最初的哭哭啼啼跑回娘家,到后来的默默隐忍,爹娘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弟弟马上要娶媳妇,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她不能再给这个家添堵。
包袱很轻,轻得像她此刻漂浮不定的心。她站在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往前是娘家,往后是那个让她伤痕累累的家,左右都是陌生的田埂,通向更遥远的、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林秀兰抱紧了包袱,沿着田埂慢慢往前走。她想找个地方凑合一晚,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走到村西头的破庙时,她停下了脚步。这庙早就没人管了,墙皮剥落,屋顶漏着天,里面堆满了干草,倒还能挡风。她走进去,把干草拢了拢,铺成一个简单的窝,蜷缩在里面,裹紧了身上的薄棉袄。
夜很冷,草堆硌得人骨头疼。她睁着眼睛,看着漏下来的星光,心里空落落的。离开李建国,她以为自己会轻松,会解脱,可真走出来了,才发现前路茫茫,连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她想起刚嫁过来时,李建国也曾把她护在身后,挡过村口恶犬的追赶;想起她生病时,他笨手笨脚地熬药,烫得满手是泡;想起去年冬天,他把唯一的热水袋塞进她被窝,自己冻得一夜没睡……
那些好,像沙砾里的金子,藏得很深,却真实存在过。可正是这些零星的好,让她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原谅,最终陷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不能再想了。”她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甩出脑海。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赌了。
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就被冻醒了。她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看到破庙门口有个模糊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抽烟。
林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抓起身边的石头,紧张地盯着那个身影。
“秀兰,是我。”那人转过身,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李建国。
他怎么找来了?
林秀兰攥紧了石头,没说话,眼神里满是戒备。
李建国站起身,慢慢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布包。昏暗中,能看到他眼睛红红的,额头还有磕头时留下的红印,衣服上沾着泥土,显然是找了很久。
“我找了你好久。”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和庆幸,“我就知道你没回娘家。”
林秀兰往后退了一步,把石头举得更高:“你别过来。”
“我不碰你。”李建国停在原地,把手里的布包递过去,“这里面有件厚棉袄,还有几个馒头,你拿着。天太冷了,别冻着。”
林秀兰没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知道。”李建国放下布包,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我不逼你。我就在这儿守着,等天亮了再说。你要是想走,我不拦你;你要是想留下……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啥都听你的。”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平时那个暴躁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秀兰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骂他,想让他滚,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破庙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屋顶的呜呜声。两人隔着几步远,谁都没再说话,就那么僵持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时,林秀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她看了一眼墙角的李建国,他靠着墙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布包里的棉袄和馒头放在地上,没动过。
她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棉袄拿起来,轻轻盖在了他身上。然后拎起自己的包袱,走出了破庙。
她没回李建国的家,也没去娘家,而是沿着大路,往镇上的方向走去。她想找个活干,哪怕是给人洗碗、做针线,只要能养活自己,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就行。
李建国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棉袄,心里一暖,随即又凉了——秀兰不在了。他赶紧追出去,只看到远处一个小小的背影,正沿着大路往前走,越走越远。
他想追上去,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他知道,这次他不能再逼她了。
林秀兰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一天两毛钱。她拿着自己攒的几块钱,买了些针线,打算接点缝补的活。可她一个外乡人,又没门路,根本没人找她。
三天后,身上的钱快花光了,她开始着急。旅馆老板娘见她实在可怜,说镇东头的豆腐坊缺个帮工,问她愿不愿意去。
“活不重,就是磨豆腐、洗豆子,管吃住,一个月给十五块钱。”老板娘说。
林秀兰赶紧答应了。能有个地方落脚,有口饭吃,她已经很满足了。
豆腐坊的活确实不重,但起得早。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磨豆腐,冬天的水冰得刺骨,洗豆子时,手冻得像红萝卜。可林秀兰干得很踏实,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看谁的脸色,晚上躺在床上,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
那天她刚收工,准备回宿舍,就看到李建国站在豆腐坊门口,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苹果,还有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
“秀兰。”他看到她,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我……我给你送件衣服,天凉了。”
林秀兰愣住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回去吧。”她转过身,不想看他,“我在这里挺好的。”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李建国把篮子递过来,声音很轻,“我就是想告诉你,家里的地我种上了,麦子长得挺好。王二他们我也没再搭理,他要是敢来烦你,我打断他的腿。”
他顿了顿,又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苹果,我托人从县城捎的。衣服我给你洗干净了,熨好了。你……你要是想回来,我随时等你。要是不想回来,也……也好好照顾自己。”
林秀兰没接篮子,也没回头,只是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李建国站了很久,见她始终没有回头,终于叹了口气,把篮子放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林秀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很久。
她恨他的暴力,恨他的酗酒,恨他一次次让她失望。可看到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惹她生气的样子,她的心还是会疼。
豆腐坊的老板娘走出来,拍了拍她的背:“是你男人?看着不像坏人啊。”
林秀兰摇了摇头,没说话。
坏人?或许他不是天生的坏人。他只是被生活磨得没了耐心,被酒精麻痹了理智,用最错误的方式,表达着他那笨拙的、扭曲的在意。
可错误就是错误,伤害已经造成,不是一句“我错了”就能抹平的。
她站起身,把篮子里的苹果和衣服拿进宿舍。苹果很甜,衣服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她熟悉的、属于李建国的气息。
她知道,李建国这次是真的想改。可她不敢再信了。
就像一张纸,皱了,即使抚平,也永远会有痕迹。她的心,早就被那些打骂、那些谎言、那些一次次的失望,揉得不成样子了。
那天晚上,林秀兰失眠了。她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李建国离开时的背影,想起他额头的红印,想起他放在门口的苹果……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只知道,现在的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用再担惊受怕。
而李建国,他或许需要时间,去真正戒掉酒,戒掉暴力,去学会怎么尊重一个人,怎么去爱一个人。
只是,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个时间,而她,还能不能等得起。
第二天一早,林秀兰照常去磨豆腐。老板娘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没多问,只是多给了她一个馒头。
生活还在继续,不管心里有多难,日子总要过下去。
只是林秀兰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向了更残酷的方向。李建国的改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而那些深埋的戾气,一旦被点燃,将会掀起更可怕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