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最终还是离开了洛阳。
她没敢走大路,怕被裴玄度的人追上,也怕再遇到相府的眼线。周掌柜给了她一些碎银和干粮,苏婉偷偷塞给她一包自己绣的帕子,说路上能用。周婶拉着她的手,哭得老泪纵横:“孩子,到了安全地方,记得给我们捎个信,哪怕只是个平安字也好。”
清辞磕了三个头,把那些温暖死死揣在怀里,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她沿着洛水一路向南,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身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少,只有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离他越远越好。
走了约莫半月,她到了一个叫“柳溪”的小镇。镇子不大,依着一条溪水,镇上的人靠捕鱼和织布为生,民风淳朴。清辞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在镇尾租了间废弃的小屋,屋前有棵老槐树,屋后就是潺潺的溪水。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日子清贫得像一碗白水。她靠着帮镇上的人家缝补浆洗换些口粮,有时也去溪边浣纱,换几个铜板。她很少说话,镇上的人只当她是个可怜的孤女,虽有好奇,却也没人过多打探。
她以为这样就能安稳度日,可夜深人静时,那些被她强行压下去的记忆总会钻出来——破庙里的火塘,裴玄度为她暖手的温度,他说“以后有我”时眼里的光;裴府的红梅,他冰冷的“逢场作戏”,还有她失去孩子那天,雪地里那抹刺目的红。
心口的疼,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
她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咳几声,后来越来越重,有时咳得整夜睡不着,咳到最后,总能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垮了,却舍不得花钱看大夫,只是偷偷去山上采些草药,熬成苦涩的汤喝下。
她不想活,却也不敢死。她总觉得,自己还没为沈家洗刷冤屈,还没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讨个说法,若是就这么死了,太不甘心。
这天傍晚,她正在溪边捶打衣裳,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手里的木槌“咚”地掉进水里,顺着溪流漂远了。
她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滴落在清澈的溪水里,像一朵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花。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辞抬起头,看见一个背着药篓的老大夫站在岸边,正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多谢老丈。”清辞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想站起身,却一阵眩晕,差点栽进水里。
老大夫连忙上前扶住她:“傻孩子,都咳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快跟我回去,我给你看看。”
清辞想拒绝,可老大夫的眼神太过慈祥,像极了她过世的祖父。她最终还是被老大夫扶回了家。
老大夫给她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眉头皱得紧紧的:“姑娘,你这是积郁成疾,伤了肺腑啊。再拖下去,怕是……”
清辞笑了笑,笑容苍白而平静:“老丈,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不碍事的。”
“什么不碍事!”老大夫瞪了她一眼,“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抓药。”
老大夫走后,清辞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很美,像极了她小时候在沈家看到的样子,那时父亲还在,母亲还在,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沈家大小姐。
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药很苦,比洛阳时喝的苦上十倍。但清辞每次都捏着鼻子喝完,她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像一株野草,在角落里无声地生长。
老大夫时常来看她,有时带些自己种的菜,有时给她讲些镇上的趣事。他说他姓李,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了生离死别,后来厌倦了,便在这柳溪镇住了下来。
“姑娘,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李大夫见她总是郁郁寡欢,忍不住问道,“憋在心里久了,会憋出病来的。”
清辞只是摇头,不说一句话。那些事,太痛了,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这样过了半年。
清辞的咳嗽时好时坏,身子依旧虚弱,但总算能下地干活了。她绣的帕子越来越精致,镇上的妇人都喜欢,有时也能换些好东西。她甚至在屋前种了些蔬菜,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
她以为,她或许真的能在这柳溪镇,平静地走完剩下的路。
直到那天,她去镇上的杂货铺买针线。
杂货铺的老板正在和一个客人闲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清辞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长安那边出大事了!”
“什么事?”
“相府倒了!柳丞相被查出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真的假的?那吏部侍郎裴玄度呢?他不是要娶相府千金吗?”
“嗨,你不知道啊?裴大人早就跟相府撇清关系了!听说,当初就是他把柳丞相的罪证呈给陛下的,陛下龙颜大悦,不仅没怪罪他,还升了他的官,现在可是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啧啧,这裴大人可真不简单啊……”
清辞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
相府倒了?柳如眉……满门抄斩?
而裴玄度,是他呈的罪证?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她想起柳如眉的狠戾,想起她派人来毁她容貌,可听到“满门抄斩”四个字,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更让她心惊的是裴玄度。他竟然能亲手将曾经要依靠的岳家送上断头台……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别的?
她不敢想下去。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她咳出了好多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李大夫刚给她送来的药。
她躺在冰冷的床上,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爱。她伸出手,想抱抱他,可他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孩子……娘亲对不起你……”清辞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自己怕是撑不下去了。
弥留之际,她忽然很想回长安。想再看看长安的雪,想再看看那座埋葬了她所有爱恨的城市。
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周掌柜给她的碎银,还有那支她一直没舍得扔的银簪。她把银簪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裴玄度……
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相府倒了,你没了阻碍,前程似锦,再也没有人能牵绊你了。
可你会不会偶尔想起,在某个雪夜,你曾对一个女孩说过“以后有我”?
会不会偶尔想起,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一个被你亲手杀死的孩子?
清辞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她仿佛看到裴玄度朝她走来,还是那身月白锦袍,还是那张俊朗的脸,只是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悲伤。
“清辞……”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哽咽。
清辞想对他笑,想告诉他,她不恨了,真的不恨了。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老槐树上,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声音凄厉,像是在为谁送行。
溪水潺潺,依旧流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柳溪镇的那个废弃小屋里,再也不会有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在溪边浣纱,在灯下刺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