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了整整一周，终于在这个周六的清晨，尘埃落定。连续几日的阴冷，让玻璃窗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将窗外那个萧瑟的、属于寒假前夕的世界，模糊成了一片浑浊的色块。
高二（三）班的后门，从未如此热闹过。那块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的公告栏，成了整个教室的漩涡中心。无数颗年轻的、躁动的脑袋，像一群争抢着最后一粒玉米的鸽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张刚刚贴上去的成绩单，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欢呼、功亏一篑的扼腕、以及更多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我物理及格了！天啊！我竟然及格了！”
“完了完了，我妈看到这个名次，非得把我的腿打断……”
“…你这次可以啊！全班第十！请客请客！”
兴奋的尖叫，绝望的哀嚎，以及幸灾乐祸的起哄声，交织成一片，在冬日清晨冰冷的空气里，谱写着青春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浮世绘。
而彦宸，就是这片混乱的玉米地里，那个最身不由己的、苦着脸的记分员。
“哎呀，快一点啦彦宸同学！”
洛雨婷的声音，像裹着蜜糖的跳跳糖，清脆，甜美，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催促的律动。。她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笑嘻嘻的表情，仿佛天生自带一副坚不可摧的甜蜜面具。
班长洛雨婷手里拿着一张刚刚从办公室里“抢”出来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总成绩单，正有条不紊地念着，声音清脆，不带一丝感情，像一台精准的人形报时器。
“第一名，张甯，总分692。”
这个结果，毫无悬念。人群中甚至没有发出一丝惊叹，只有几声理所当然的“哇”，仿佛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张甯的名字，就像一个神圣的、不可撼动的坐标原点，所有人的成绩，都只是在这个坐标系里，寻找着自己那个或远或近、或高或低的位置。
彦宸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教室的另一端的窗边。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安静的角落里，张甯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没有去看那张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成绩单，也没有理会这边的“现场播报”，只是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皮是深蓝色的外文书，大概率就是上次说的什么《理查德·克莱德曼》。
阳光透过模糊的窗户，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将她整个人都勾勒出一种近乎于圣洁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轮廓。她就像是这场残酷战争的裁判长，高坐云端，不动声色，只等着最终的结果呈递到她的面前，然后，给出最终的裁决。
“许毅，总分678，第二名。”
“赵思佳，总分675，第三名。”
……
彦宸越抄越觉得心慌，手心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这次考得其实不坏。按照他和张甯那个“平均分不低于92”的约定，七门课的总分红线是644分。而他自己估算的分数，在650分上下，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但问题是，他忘了考虑一个最重要的变量——但当你考得不坏的时候，可能别人也考得挺好。
“……林晓菲，总分654，第十九名。”
洛雨婷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彦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654分，只比他上次高了一分，却是第十九名。
那么他……
“彦宸！总分653分！”
“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惊叹。653分，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分数，足以让多数人仰望。尤其是，这已经是上一次期中考试后第二次拿到这分数。这说明彦宸的成绩不是昙花一现，而是稳稳地挤进了班级优良学生的行列里。几道带着羡慕、嫉妒甚至是不解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彦宸的身上。
彦宸的心，在那一瞬间，先是猛地一松。653，这个分数比他预估的还要高一点，他已经达到了张甯给他设定的“平均分92以上”的目标线，甚至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但随即，他又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已经公布完第十九名了，自己的名次已经显而易见了。
第二十名。
这个数字，像一个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脑门上烙下了一个尴尬的、不上不下的印记。
他机械地、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名字和那个刺眼的名次，抄写在黑板的角落里。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等抄完成绩，他像一株被暴雨打蔫了的白菜，每一个关节都散发着颓丧的气息，慢吞吞地缩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把抄写用的黑笔往桌上一扔，整个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张甯的眼角余光，将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的精神世界里，那只名为“张狂”的黑猫，正毫无仪态地、在柔软的沙发上笑得满地打滚，一边打滚还一边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发出幸灾乐祸的意念：“瞧瞧他那样子！真是太好笑了！考了653分，比以前进步了那么多，结果因为一个名次，就蔫成了这个德行！像不像一只努力爬上了树，却发现自己下不来了的傻狗？”
而名为“甯谧”的白猫，则只是矜持地舔了舔爪子，碧绿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冷静地评价：“意料之中。他现在的自尊心，已经不允许自己仅仅满足于‘及格’了。这是一个好现象。让他受点挫折，才能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真正顶端的差距。”
张狂笑够了，跳起来，用脑袋蹭了蹭甯谧：“哎呀，道理我都懂。可你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是不是也该给点甜头了？毕竟，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呀。”
甯谧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了那本深蓝色的书。
张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从嘴角溢出来的笑意，继续装作全神贯注地研读着手中的着作，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时间，在一种极度尴尬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彦宸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的侧脸，盯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目光，像一只迷路的小狗，充满了期盼、委屈和一丝丝的讨好。他希望她能主动开口，哪怕只是问一句“考了多少”，都能让他有台阶可下。
然而，她没有。她就像一尊美丽的、没有感情的冰雕。
终于，彦宸还是憋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往前凑了凑，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没话找话的语气，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宁哥，”他指了指她手里的书，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你……在看那个……理查德·克莱德曼啊？”
正在内心世界里进行激烈博弈的张甯，差点被这个不学无术的徒弟给一口气呛死。她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那副“高冷学神”的面具，差点当场碎裂。
理查德……克莱德曼？！
那是谁？她脑子里飞速运转，勉强从某个尘封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模糊的、关于钢琴曲的记忆。
她闭了闭眼，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吐槽欲望强行压了下去。她缓缓地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表情，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教导弱智儿童般的、深切的无奈。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本深蓝色的书，翻到了封面，然后，递到了他的眼前。
封面上，是几个简洁而有力的、烫金的英文字母。
“Richard p. Feynman.”
张甯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逐字逐句地点着那个名字，然后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耐心的、仿佛在教牙牙学语的婴儿般的语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教他念：
“Fey-n-man.”
“费——曼——”
彦宸一愣。他呆呆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又看了看张甯那张写满了“你个白痴”的脸，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啪”的一声接上了。那股蔫头耷脑的颓丧情绪，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啼笑皆非的乌龙给冲淡了不少。
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理查德·克莱德曼，是弹钢琴的那个！你看的这个是搞物理的！你早说嘛！”
那理直气壮的语气，仿佛犯错的不是他，而是她没有提前做好科普工作。
张甯：“……”
周日的午后，阳光难得地冲破了连日的阴霾，慷慨地洒满客厅。
餐桌上，摆着一盘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宫保鸡丁，一碟翠绿的蒜蓉西兰花，和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彦宸穿着一件灰色的居家卫衣，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张帅气的脸上，依旧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
张甯小口地吃着菜，穿着彦宸给她买的、那双柔软的粉色兔耳棉拖鞋的双脚，在桌下轻轻晃动着。她喝了一口杯子里温热的、酸甜可口的苹果热橙茶，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终于将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收了起来，看着对面那个还在演内心戏的男主角，忍不住笑了。
“你那副倒退了两百名的脸，还打算摆多久？”
彦宸像是终于等到了那个期待已久的宣泄口，猛地抬起头，筷子往碗上一放，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师父，你知道啊？…而且，没有两百名。只有两名…两名。”
“我能不知道吗？”张甯夹起一块沾满了酱汁的、鲜嫩的鸡丁，放进自己碗里，慢悠悠地说，“你从昨天抄成绩单开始，脸就拉得比长白山还长，整个人散发出的怨气，都快把你家这盆绿萝给腌成泡菜了。我再不问你，居委会大妈都要上门来调解邻里矛盾了。”
“我就是委屈啊我！”彦宸的音量都拔高了几分，像个受了欺负急于向家长告状的小孩，“我都这么努力了，每天起早贪黑，你划的重点我一个字没落，你给的卷子我一张没少做，最后分数也达标了！怎么还是倒退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那个“第二十名”，是对他这几个月来所有努力的公然侮辱。
张甯静静地听着他的抱怨，没有打断，直到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倾倒干净，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
“所以，你觉得委屈，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考得不好？”
“当然了！退步了还叫考得好吗？”彦宸理直气壮地反驳。
“和期中考比，降了几分？”
“一分没降。”
张甯的目光，在他那张写满了“我尽力了但我还是搞砸了”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到热气腾腾的茶杯里。
“彦宸，你的对手，这次不是你自己。”
彦宸猛地一怔，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这次的考试，平均分是92，守住了底线，总分也维持了上次的水平。这说明你的学习状态是稳定的，没有出现知识点的崩溃性遗漏。”张甯的语气，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数据分析师，正在冷静地解析着报告，“但是，你的排名下降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口吻，给出了最终结论：
“——整个班级的整体水平，在这次考试中，被向上拉高了。你的对手，是正在不断加速的、全班成绩的‘正态分布曲线’。你只是保持了匀速前进，而你前面的十八个人，都在拼命加速。所以，你被挤下来了。”
彦宸被她这番充满了学术名词的冷静分析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套“正态分布曲线”的理论，太过冷静，太过残酷，虽然精准地切中了要害，却也让他那颗备受打击的心，感到一阵冰凉。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懂。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甯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轻轻地打断了。
“我们对题的时候就发现，你这次没有把分丢在坑里。” 她的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像冬日阳光下的冰棱，虽然依旧清冷，却折射出了暖意。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于“肯定”的神色， “你过去最容易犯的那些低级错误，比如看错题目条件，算错小数点，这次基本都规避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基础知识掌握得更牢固了，解题的严谨性也提高了，你的水平确实是在稳定地、实质性地提高。这一点，为师已经很为你骄傲了！”
这句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的表扬，像一颗精准投喂的糖，让彦宸瞬间愣住了。他那颗沮丧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张甯没有给他太多回味的时间，继续抛出她的理论：“而且，你没发现吗？这次期末考的题目，整体难度偏低，尤其是理科。很多我们平时训练的、用来解决压轴题的复杂模型和解题思路，这次都没怎么用上。这就叫‘英雄无用武之地’。”
“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七个字，像一道金光，瞬间照亮了彦宸灰暗的世界。他感觉自己不是考砸了，而是怀才不遇。
“如果下一次考试的难度提升，”张甯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属于顶尖猎手的光芒，“那些只会死记硬背、靠刷简单题维持分数的‘伪学霸’，成绩会立刻被打回原形。到那时候，才能真正体现出我们这几个月苦练的成效。到时候，你绝对可以实现排名的跃升。”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她已经预见到了下一次考试的排行榜。
彦宸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一寸一寸地，重新亮了起来。他呆呆地看着张甯，看着她那张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脸，感觉自己胸中的所有郁结之气，都被这番话给冲刷得一干二净。他那颗蔫下去的心，像被接上了超高压的充电桩，瞬间充满了电，甚至发出了“嗡嗡”的、兴奋的轰鸣。
“师父，真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重获新生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张甯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当然了！为师还会骗你吗？”
话音刚落，她精神世界里那只名为“张狂”的黑猫，已经捂着肚子笑瘫在了沙发上，一边笑一边用爪子疯狂拍打着抱枕，发出了无声的、嚣张的呐喊：“不骗你骗谁啊？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甜的果茶，用杯沿的温度，掩饰住自己嘴角那抹几乎要压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