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小川！”，像一块石头投进深井，除了激起一圈空洞的回音，再无应答。
张甯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冷又硬。恐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她的四肢百骸刺向心脏。她从未有过如此惊慌的时刻，哪怕是面对自己最差的考试成绩，面对母亲咳血的药方，她的大脑都能保持着最基本的、冷静的运转。
但这一次，不一样。
那个小小的、软软的、会拉着她的衣角耍赖的弟弟，是在她的看护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的。这份责任，重得足以压垮她所有的冷静。
深呼吸。
她强迫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命令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稍微平复下来。她的大脑，像一台过热后重启的机器，在一片混乱的雪花点后，终于开始重新读取指令。
冷静。必须冷静。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整条狭窄的巷子。
首先，她点燃“二踢脚”的位置，是巷子的中段。她刚才转身跑开的方向，是背对着巷子出口的。而弟弟，就在她的身后。所以，在“二踢脚”炸响的那一刻，他们两人之间，是一片空旷的、被火光瞬间照亮的、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区域。他不可能在这个方向上，凭空消失。
那么，只剩下身后。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自己来时的路。这条路有两个去向：一个是通往光线明亮、连接着大路的巷子主干道；另一个，则是在巷子中段拐进去的一条更窄、更黑的死胡同。那里没有路灯，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和废弃的蜂窝煤，平时连野猫都很少进去。
去哪里找？
是先去相对安全、可能性更大的主路口？还是先去那个最危险、也最令人不安的死胡同？
她的心，像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撕扯着。理智告诉她应该先去大路，但那种不祥的预感，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将她的脚步往那片黑暗里拖拽。
然而，就在她即将冲进那条漆黑岔道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充满了兴奋与骄傲的童声，像一道撕开夜幕的惊雷，从巷子主干道的出口方向，清亮地传了过来。
“姐！姐！你快看，谁来了！”
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充满了献宝似的、兴高采烈的炫耀。
张甯那冲出去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她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望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道声音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张甯冰冷僵硬的四肢。那股从脚底升起的、名为恐惧的寒流，在她转过身的刹那，便被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暖意，从心脏处，彻底驱散。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巷口那片被路灯染成昏黄色的光晕。
弟弟小川正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挺着胸膛，昂着头，用一种近乎于“押解”的姿态，拽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这边快步走来。他的一只小手里，还费劲地抱着一个比他上半身还宽的、印着“恭贺新禧”的巨大礼品袋，里面的烟花多得都快要溢了出来。
而被他拽着的那个人，不是彦宸又是谁？
他显然是被小川一路拽着小跑过来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实的、米白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马甲，下身是简单的运动裤和球鞋。这身打扮褪去了他平日里的张扬不羁，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被冬日阳光晒过的、干净而温暖的蛋糕。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邀功请赏”的得意、“计划通”的狡黠和一种无法掩饰的、温暖而纯粹的傻笑。他的另一只手里，同样拎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烟花，把袋子撑得鼓鼓囊囊。
当他看到张甯那张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脸时，他脸上的傻笑，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像一盏功率全开的探照灯，将这条昏暗的巷子，都照得亮堂了几分。
张甯迎着他们走了上去。刚才那份足以撕裂心脏的惊慌，此刻已经完全转化成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她走到两人面前，先是伸出手，用力地捏了捏弟弟那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蛋，嘴里数落道：“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会吓死人啊？”
“我没乱跑！”小川理直气壮地挣脱开姐姐的“魔爪”，献宝似的将身旁的彦宸往前一推，“我在巷子口碰见这个哥哥了！他要来找你，我说我知道你在哪儿，就带他过来了！”
说完，他又高高举起怀里那个巨大的礼品袋，骄傲地宣布：“看！这都是哥哥给我买的！哥哥说，过年，就得有烟花才热闹！”
张甯的目光，终于从活蹦乱跳的弟弟身上，移到了那个一脸无辜、笑容灿烂的“罪魁祸首”身上。她看着他和他手上那两大包堪称“军火库”级别的烟花，眼中的暖意迅速被一种她自己最擅长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调侃所取代。
“你怎么来了？”她明知故问，然后用下巴指了指那两包骇人的烟花，眉毛高高挑起，“还有，彦宸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年底冲业绩的烟花爆竹厂推销员？还是说，你觉得我之前点的那个‘二踢脚’威力太小，准备亲自过来，给我们这条巷子提供一下定点爆破服务？”
她的语气，还是那种熟悉的、不咸不淡的、带着点“毒舌”的平淡，但只有彦宸能听出，那平淡的声线之下，压着的是一层如释重负的、柔软的后怕。
彦宸像是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刺，反而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用一种“这你就不懂了”的语气，煞有介事地解释道：“师父，目光要放长远！多怕什么？这不才刚过完元旦吗？后面不还有个更重要的春节要过吗？我这是提前把咱们春节的军备都给您预备齐了，这叫‘深挖洞，广积粮’，是战略储备！”
“对对对！还有春节呢！”小川立刻像个最忠诚的捧哏，在一旁连连点头，生怕姐姐把这些“战略储备”给没收了。
张甯被他这套歪理给气笑了。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什么‘咱们’的春节？我可没答应要跟你一起过。”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那身与学校里截然不同的打扮上扫了一圈，继续用那种审问的语气说道：“还有，你不是应该在家里，陪你爸妈看电视跨年吗？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我们这种偏僻的小地方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这里治安不太好，万一你被什么坏人劫走了，我上哪儿找一个排名能坐火箭的徒弟去？”
这番话，听似责备，却句句都是关心。关心他为什么不陪家人，关心他一个人是否安全。
彦宸心里那叫一个熨帖。他知道，这场“外交质询”已经进入了垃圾时间，剩下的，全是“宁哥”式的、口是心非的糖。
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我哪儿敢一个人来啊？我本来是在你们家附近转悠一圈，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偶遇。结果刚到巷子口，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见这个小英雄，像个小炮弹一样，满脸兴奋地从巷子里冲出来，嘴里还喊着‘太厉害了’！我怕他乱跑，就赶紧上去把他给拦下来了。”
他说着，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就他那兴奋劲儿，指不定就跑到大马路上去了。师父您给评评理，这种缺乏安全意识的危险行为，我是不是该管管？从这个角度讲，您是不是得给我颁发一个‘见义勇为好市民’的锦旗啊？”
他这一番颠倒黑白、逻辑自洽的歪理，说得是荡气回肠。旁边的小川听得连连点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塑造成了一个“失足儿童”的形象，还使劲拽着张甯的衣角，为自己的“救命恩人”作证。
“姐，彦宸哥哥是好人！他怕我被车撞到！”
张甯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大活宝”，和那个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小傻瓜”，终于还是没能绷住。她被这对临时组建的“最佳损友”给堵得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那清冷的眼眸里，却漾开了满池温柔的、被彻底打败的笑意。
她伸出手，越过那个还在为“救命恩人”摇旗呐喊的傻弟弟，直接指了指彦宸和他脚边那两袋堪称“军火库”级别的烟花，终于松了口。
“行了，别演了，”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办法控制的笑音，“买都买了，那就放呗！不然留着过年，我怕小川能把房顶给我掀了。”
“好耶！”弟弟立刻爆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欢呼，激动地原地蹦了三蹦，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天绚烂的烟火。
然而，刚刚才把这堆“麻烦”推销成功的彦宸，此刻却一反常态，立刻伸出手，摆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脸上露出了与他刚才那副无赖相截然不同的、严肃而负责的神情。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绝对不能在这小巷子里放！”
这一下，不仅是小川，连张甯都愣住了。她不解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这个始作俑者，刚刚还鼓吹着要搞“战略储备”的家伙，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她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啊？”
彦宸清了清嗓子，将脚边那两大包烟花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仿佛在保护什么重要的战略物资。他伸出一根手指，摆出了一副“听我给你分析”的架势，有条不紊地说道：“原因有三。”
“第一，扰民！”他义正言辞地指了指巷子两边紧闭的窗户，“师父你看，咱们这巷子，是个典型的‘回音壁’结构，本来就聚音。我买的这里面，有好几个大家伙，那动静，跟打雷似的。你刚才那个‘二踢脚’，都算小打小闹。真把这些全点了，别说邻居了，我怕整条街的狗都得跟着叫唤。咱们是有素质的新青年，不能干这种扰民的事，对吧？”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张甯听了，竟一时无法反驳。旁边的小川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看到彦宸哥哥那一脸严肃的样子，也跟着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彦宸见自己的第一条理由成功镇住了场面，立刻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也变得狡黠了起来，“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地形。就在前面那个大路口，十字路口旁边那片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放了！烟花声此起彼伏，跟战场似的，热闹得很！咱们过去，混在他们中间，这叫什么？这叫‘法不责众’！大家都放，谁也别说谁，多安全！”
这套混不吝的流氓逻辑，才是彦宸的本色出演。张甯看着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彦宸忽然压低了声音，朝张甯凑近了一步。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正满眼崇拜地看着他的小川，然后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充满了紧张与暗示的语气，飞快地说道：“师父您想啊，咱们要是把这堆烟花在你家门口这巷子里点了，那动静，那火光……院子里的人肯定都得出来看吧？你爸你妈，才出来一看，‘噫！这不是我家的女……x…x…嘘…’”
那第二个字，在他嘴边打了好几个转，眼看着那个石破天惊的词就要脱口而出，他却猛地对上了张甯似笑非笑的嘴角和那双瞬间变得清寒如水的眼眸。那眼神，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恼，只是一片清清冷冷的、带着绝对压制力的平静。那平静里，写着清晰的警告：你敢把那个字说清楚，今天，我就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定点爆破”。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让彦宸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浑身一个激灵，大脑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运转，硬生生地在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大逆不道的字眼后面，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
“……嘘！嘘！嘘！”他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了嘴，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用一种劫后余生的、无比谄媚的语气，迅速地、大声地补完了后半句，“……女儿的同学吗？！哎呀，这孩子，多懂事啊！大过年的，还知道来看同学，还带这么多东西！来来来，孩子，快进屋坐，外面冷！”
他偷偷抹了把冷汗，看着张甯那冰冷的眼神终于缓和了些许，才敢继续把话说完：“然后呢？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寒暄、拉扯、聊天！……师父！这么一折腾，今天晚上，咱们就别想安安心心地放烟花了！咱们的二人世界……啊不，三人世界，就彻底泡汤了！”
张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从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到急中生智地力挽狂澜，再到最后大言不惭的“三人世界”，整套流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那张一直紧绷着的、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于是，这支临时组建的“烟花大军”，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转移阵地的征程。
走在最前面的，是“先锋官”小川，他一手紧紧抱着那个巨大的“恭贺新禧”礼品袋，另一只手则被彦宸牢牢牵住，小脸上洋溢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兴奋与骄傲。
走在中间的，是“总司令”兼“后勤部长”彦宸，他一只手牵着“先锋官”，另一只手则拎着他自己的那一大包“军火”，走得是虎虎生风。
而走在彦宸侧后一点点距离、负责殿后的，则是这支部队里唯一保持着清醒的“总参谋长”张甯。她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前面那两个一大一小的、无比和谐的傻瓜背影, 朝着远处那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大路口，浩浩荡荡地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