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城墙时,双生槐的枝桠间,鹅黄芽苞正悄悄裂开。
而此刻西槐巷的青石板,已被百根荧光棒染成流动的星河——从巷口卖甑糕的老张头摊前,一直蜿蜒到城墙根下的双生槐。
老灯踩着梯子最后拧紧一盏路灯,蓝光从灯头倾泻而下,在树周织成环形光网,像道会呼吸的记忆结界。
都站定喽!小年的声音裹着扩音器的嗡鸣炸响。
他穿件靛蓝对襟褂子,手里攥着半卷褪色的《西安民俗志》,今晚不烧纸不叩首,就做件最笨的事——把三年前夜爬的路,再走一遍!
人群里传来细碎的应和。
阿风把音箱往槐树根下一墩,电源线在青石板上蛇一样盘着;卖酸梅汤的王婶把保温桶往脚边一放,荧光棒在她鬓角晃成小灯笼;连总说爬什么山不如打麻将的吴妈,此刻也挤在第二排,手里的荧光棒攥得发白。
雁子站在蓝光中央,怀里的《记忆交易账本》烫得慌。
封皮是她亲手糊的,用的是社区老人们捐的旧报纸,西槐巷夜爬队成立的标题还露着半截。
她翻开新增页,钢笔尖悬在交易内容栏上,腕子微微发颤——这页纸她在办公室改了七遍,每回都被我怕忘了你的墨迹洇出皱痕。
今日交易:删去我怕忘了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像石子砸进深潭,我敢等你回来
人群静得能听见槐叶擦过枝桠的轻响。
雁子合上账本,指腹重重压在烫金的二字上——那是去年冬天,李咖啡用调酒杯的金漆给她描的。我们不是来救树的,她仰起脸,月光透过枝桠落进眼睛里,是来还债的。
还那些被我们走丢的——她顿了顿,喉结滚动,一起等日出的心跳,一起躲暴雨的屋檐,一起数过的六十六级城墙砖。
西槐巷口!七点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城墙根!九点半!另一道声音接上。
声浪像滚地的雷,从人群最前排炸到最后排。
卖甑糕的老张头红着眼眶:头回夜爬,我带了十块甑糕,全让小年轻抢光喽!王婶抹了把脸:那年暴雨,咱在这树下躲雨,咖啡调的姜茶,我到现在都记着那股子辣!
双生槐的枯枝突然簌簌作响。
雁子抬头,看见最顶端的枝桠在月光里轻颤,像有人在云端拨弄琴弦。
该喝酒了。李咖啡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件月白衬衫,酒箱就搁在脚边,玻璃酒壶泛着珍珠光泽,这酒不醉人,他弯腰取出一杯,递到雁子面前时指尖微抖,但能让你听见......他喉结动了动,我藏了三年的心跳。
雁子接过酒杯。
酒液是半透明的琥珀色,底层沉着个米粒大的黑点——她认出那是录音笔的碎片。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吵架,她摔了他的录音笔;三个月前他说要调杯共生酒,她骂他又玩虚的。
此刻酒液在月光下流转,像把碎了又拼起来的星星。
入口是青柠的酸,接着是金酒的辣,最后涌上来的甜,甜得她眼眶发疼。
胸口突然一热。
画面从酒液里漫出来:冬夜的巷口,路灯坏了一盏,李咖啡缩在阴影里,手里的马克杯早没了热气。
他脚尖在青石板上碾出个小坑,每过五分钟就抬头看眼社区办公室的窗——那扇窗的灯从九点亮到十一点,又从十一点熬成凌晨一点。
他把凉透的咖啡贴在脸上,哈出的白气里,是她加班时咬着笔杆皱眉的模样。
原来......雁子的酒杯掉在青石板上,原来你不是忘了冬至约,是怕打扰我......
该我了。李咖啡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的瞬间,眼前炸开一片空白——不是黑暗,是记忆的断层。
他看见十七岁的雁子蹲在垃圾桶前,火光照亮她脸上的泪。
药盒、诊断书、带血的棉签,全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最新提醒是妈妈该喝止疼药了,她按了删除键,又按了清除历史记录,直到通讯录里两个字彻底消失。
从那以后,她记住了八十二户独居老人的用药时间,记住了社区每棵树的修剪周期,记住了他说过的每句明天见和每回临时有事。
可她的记忆里,再没有二字的位置——像块被刀削平的地,所有可能长出伤口的种子,都被提前埋进了深渊。
雁子。李咖啡一步步走近她。
人群的喧哗突然远了,远了,只剩彼此的呼吸声,我之前总说你太倔,他抬手,拇指轻轻擦过她眼角的泪,原来你是怕......他顿了顿,怕记住失去的疼,就再也不敢期待拥有。
雁子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脉搏跳得很急,像敲在她心尖上的鼓。你知道吗?她吸了吸鼻子,我记着你调过的三百七十二杯酒,记着你说过的两千零五句话,可我......她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我总怕记不住,记不住和你一起的明天。
那我教你。李咖啡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用急,用这里。
双生槐下,我们回来了!
百人齐诵的声浪突然炸开。
雁子转头,看见老老少少牵成一圈,荧光棒的光映着他们发亮的眼睛。
卖甑糕的老张头举着荧光棒蹦起来,王婶抹着泪拽他袖子,阿风举着手机录视频,镜头晃得像抽风。
双生槐的主干地轻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裂缝深处,一点嫩绿破皮而出。
它颤巍巍的,像只刚睁眼的鸟,又像颗刚苏醒的心。
月光落上去,叶片上凝着的水珠,分明是泪的形状。
吴妈站在人群最后排。
她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未发送的短信:婉如,带咖啡去成都吧,西安留不住他。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抖了又抖。
风卷着酒香和槐香扑过来,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小咖啡蹲在她摊前吃醪糟,奶声奶气地说:吴奶奶,等我调了好酒,第一个给你尝。
她按下删除键。
原来啊......她对着新生的嫩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有些记忆,真能暖活一棵树。
夜更深了。
人群渐渐散了,阿风扛着音箱哼《西安人的歌》,王婶拎着保温桶追上去分酸梅汤,老灯最后检查了一遍路灯,锁好工具箱往家走。
雁子和李咖啡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
新生的嫩芽在风里晃,投在他们脚边的影子,像朵小小的火苗。
第三坑的石头,该长新苔了。雁子突然说。
李咖啡转头看她。
她的眼睛里有星子在跳,和三年前带他爬终南山时一模一样——那时他们为抄近道迷了路,她气得骂他只会调花酒的路痴,他却偷偷摘了朵野花别在她背包上。
第三坑?他笑了,就是那个能看见整座城的山坳?
雁子摸出手机,翻出张老照片——照片里两个年轻人站在石头前,她举着指南针皱眉,他举着相机偷拍。明早去?她歪头看他,我记得,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那里的风,记得我们第一次和好。
李咖啡握住她的手。
月光漫过城墙,漫过新生的槐芽,漫过他们交叠的影子。
远处传来钟楼的报时声,十二下,像十二声心跳。
他突然想起酒液里封的那段录音。
那是他在老酒馆录的,调了二十八杯酒才敢按下播放键——
雁子,我没算比例,没查配方。
我只是把心跳拆成了酒,把等你的每个夜,都泡进了酒里。
这次,他听见录音里的自己说,换你,来尝我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