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的空气，因为萧云庭最后那几句诛心之言，变得粘稠而压抑。
过山风瘫在地上，汗水混合着血水，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他眼中的凶光早已熄灭，只剩下被看穿所有秘密后的恐惧和绝望。
拓跋烈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萧云庭和过山风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了萧云庭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萧云庭，这个魏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云庭缓缓转身，迎上拓跋烈的目光。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气。
张谦站在他身后，手心全是汗。他觉得自家殿下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眼前这个草原狼王，可不是京城里那些循规蹈矩的王公大臣，一旦翻脸，后果不堪设想。
拓跋烈也不催促，他有的是耐心。他知道，这个病弱王爷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系到他黑狼部落未来的走向。
萧云庭喝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才慢悠悠地开口。
『可汗知道我们大夏的皇后吗？』
拓跋烈眉头一挑。
『略有耳闻。』
『魏家，便是当今皇后的母族。』萧云庭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重量，『魏家在朝中权势滔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们的野心，可不仅仅是当一个外戚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看向拓跋烈，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想要的，是掌控整个大夏的北方边境。』
呼延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冷哼一声。
『一个南朝的家族，凭什么掌控北方？痴人说梦！』
萧云庭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对拓跋烈说道。
『可汗觉得是痴人说梦，是因为你们草原的勇士足够强大。可若是，通往草原的咽喉，被他们死死掐住呢？』
『朔州，就是这个咽喉。』
『盐、铁、粮食、布匹……草原上需要的一切，都离不开与朔州的贸易。一旦魏家控制了这里，他们就可以随意抬高价格，甚至彻底断绝贸易。』
『到了那个时候，草原上缺衣少食，各个部落为了生存必然会互相攻伐，死伤无数。而他们，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甚至扶持一个听话的部落，来替他们管理整个草原。』
萧云庭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拓跋烈和呼延的心上。
『黑狼部落如今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之一，自然也是魏家最想除掉的眼中钉。可汗，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拓跋烈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眼神深处，却掀起了波澜。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从未有人像萧云庭这样，将整件事的利害关系剖析得如此清晰，如此露骨。
大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突然，拓跋烈笑了。
那笑声低沉而沙哑，带着一股野兽般的危险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大片的阴影，一步步走向萧云庭。
『说得真好听！』
他走到萧云庭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充满了侵略性。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想告诉我，你的敌人，也该是我的敌人？』
『萧云庭，你是不是觉得我拓跋烈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他猛地凑近，几乎是贴着萧云庭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想借我的刀，去砍京城里的人？！』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张谦和身后的侍卫『唰』地一声拔出了刀，护在萧云庭身前。
对面的狼骑兵也握紧了腰间的弯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然而，被这股巨大压力笼罩的萧云庭，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甚至还有心情，轻轻拂去了肩上的一点灰尘。
『是，也不是。』
他平静地回答，抬头直视着拓跋烈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可汗说我是借刀杀人，未免太小看你自己，也太小看我了。』
『什么意思？』拓跋烈眯起了眼睛。
『我们不是谁借谁的刀。』萧云庭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是互为刀盾。』
『可汗想一统草原，难道背后放着一个随时会捅刀子的邻居，就能睡得安稳吗？魏家今天能派过山风来对付我，明天就能派饿狼帮、猛虎寨去对付你的部落。』
『我帮你稳住朔州这个大后方，为你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而你，帮我清除那些来自草原的威胁。我们各取所需，这不叫借刀，这叫盟约。』
拓跋烈盯着他，没有说话。
萧云庭继续说道。
『一个稳定、友好、并且由我掌控的朔州，对黑狼部落意味着什么，可汗比我更清楚。』
『你可以得到最公道的价格，最充足的货物。你的族人，冬天不会再挨饿受冻。你的勇士，可以换上更锋利的兵器。』
『而一个被魏家控制的朔州，对黑狼部落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剥削，意味着压迫，意味着你们的命运，要掌握在一群你们素未谋面的南朝人手里。』
『可汗，你是想当我的盟友，还是想当魏家的狗？』
最后这句话，萧云庭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拓跋烈魁梧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直起身子，拉开了与萧云庭的距离。
大厅里的紧张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一些。
『好一个互为刀盾！好一个盟约！』
拓跋烈转身走回主位，重重地坐下。
『萧云庭，我承认，你打动我了。』
他用手摩挲着下巴上粗硬的胡茬，眼神闪烁。
『但是，我拓跋烈从不相信口头上的承诺。』
『既然是盟约，就要拿出实实在在的诚意来！』
萧云庭心中了然，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可汗想要什么诚意？』
『很简单！』拓跋烈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的精盐！我要你朔州盐场产出的三成！』
张谦倒吸一口凉气。三成！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朔州的精盐，是未来的经济命脉，殿下怎么可能答应！
萧云庭却面色不变。
『三成，太多了。我朔州百废待兴，军民开销，城防修缮，处处都要用钱。我最多，只能给你一成半。』
『两成半！』拓跋烈毫不退让，『少一分，都没得谈！而且，草原上所有部落的盐，都必须从我黑狼部落手里买！我要独家销售的权力！』
『可汗的胃口未免太大了。』萧云庭摇了摇头，『独家销售权，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其他部落若是联合起来对付你，你应付得过来吗？到时候战火一起，商路断绝，你我手里的盐，都会变成一钱不值的石头。』
『那是我的事！你只管答不答应！』拓跋烈态度强硬。
『我可以答应你两成份子，也可以给你独家销售权。』萧云庭话锋一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
『你必须保证商路的安全。任何因为你的独家销售权而引起的冲突，导致商队受损，损失的部分，要从你的份子里扣。』
拓跋烈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好！够公平！我答应你！』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那种能轻易砍断我们弯刀的钢！我每个月，要一百把用那种钢打造的兵器！刀、矛、箭头，我要自己挑！』
『这个没问题。』萧云庭这次答应得很痛快，『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朔州的铁矿刚刚起步，工匠也有限。前三个月，每月最多五十把。三个月后，才能到一百把。』
『可以！』拓跋烈也显得很满意。
他看着萧云庭，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盐和钢，都解决了。现在，我们来谈谈最关键的一点。』
他站起身，再一次走向萧云庭。
这一次，他的步伐更慢，带来的压迫感却更强。
『萧云庭，你说的都很好。盐，钢，盟约……但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都在你的朔州城里。』
『我凭什么相信，你回到城里之后，不会翻脸不认人？』
『我拓跋烈做生意，从来只相信一样东西。』
他停在萧云庭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抵押品。』
张谦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可汗想要什么抵押品？金银？还是……人质？』萧云庭问道。
『金银太俗气，我看不上。』拓跋烈摇了摇头，『人质？你的这些手下，在我眼里，还没一匹好马值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锁定了萧云庭。
『我要的抵押品，是你。』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聚义厅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呼延的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张谦和侍卫们更是怒不可遏。
『大胆！你敢对殿下无礼！』
『放肆！』
刀剑出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拓跋烈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萧云庭身上。
他伸出手，不是要去抓他，而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萧云庭的心口。
那动作，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霸道。
『从今天起，你，萧云庭，你的命是我的。』
『我要你跟我回黑狼部落，住我的帐篷，吃我的烤肉。我要亲眼看着你，把那些你说过的金山银山，都给我变出来。』
『什么时候，我对我手里的盐和钢满意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回到你的朔州城。』
他竟然，要将大夏王朝的七皇子，当成这次合作的最大抵押品，软禁在自己身边！
这已经不是盟约了，这是羞辱！
『保护殿下！跟他拼了！』张谦双目赤红，就要带人冲上去。
『住手。』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萧云庭。
他抬起手，制止了自己部下的冲动。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拓跋烈，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可汗这个价码，倒是开得别出心裁。』
拓跋烈看着他，有些意外。他设想过萧云庭的各种反应，愤怒、恐惧、虚与委蛇，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平静。
『你答应了？』
『让我跟可汗走，也不是不行。』萧云庭的话，让张谦等人如遭雷击。
『殿下！不可啊！』
『殿下三思！』
萧云庭没有理会他们的劝阻，只是看着拓跋烈，继续说道。
『毕竟，朔州城里，现在也不怎么太平。回去，说不定还没在可汗的部落里安全。』
这话成功勾起了拓跋烈的兴趣。
『哦？你的封地，还有人敢不让你太平？』
『当然。』萧云庭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冷意，『毕竟，总有些狗，仗着主人的势，就忘了自己是谁。』
他后退一步，从张谦手中拿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情报。
『不过，在我这个『抵押品』，正式移交给可汗之前……』
他将那份情报，递到拓跋烈面前。
『可汗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诚意，证明一下我们这个『盟约』，不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拓跋烈接过情报，展开一看。
上面详细记录了监军刘公公在他“病重”期间，如何勾结州牧，夺取城防，私吞物资，甚至已经挖好了坑，准备将他活埋的种种劣迹。
拓跋烈的眉头，越皱越紧。
『就当是……』萧云庭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汗为我们未来的合作，付的第一笔定金。』
他伸手指了指情报上的名字。
『一个监军太监，也敢在我的封地上作威作福。』
『可汗，你说，这只狗，是不是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