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指尖仍压在琴弦上,血丝顺着弦纹滑落,滴入尘土。她没有抬头,只将耳坠轻晃,银铃微响,捕捉着周婉柔每一次呼吸的震颤。那心跳紊乱不堪,像被风吹乱的烛火,在恐惧与强撑之间来回撕扯。
“我是为你好!”周婉柔嘶声喊出,脖颈青筋暴起,“你一个孤女,若非我冒死回京认亲,早被人卖去南市为奴!如今你不知感恩,反倒用邪术逼我?天理何在!”
她声音尖利,试图激起残余三名侍卫的忠愤。那些人原本垂首待命,此刻眼神却已开始游移。谢昭宁十指不动,仅以内息牵引《心音谱》中“乱神引”的节律,将低频音波如细针般刺入三人脑识。
一名侍卫猛然转头,瞪向同伴,长戟横扫而出。另一人本能格挡,金属相撞迸出火星。第三人误判形势,反手一击劈向左侧,却被同僚拦腰撞开,滚落在碎石堆中。三人彼此错认敌我,招式凌乱,长戟交错撞击,竟在废墟间自相残杀起来。
周婉柔瞳孔骤缩,声音戛然而止。她挣扎着想爬起,脚背却被断刀钉入地面,痛得整张脸扭曲变形。她抬眼望向玄影,怒吼:“哑狗!你也敢伤我?等皇后娘娘腾出手来,定要剥了你的皮!”
玄影未动,刀锋依旧稳稳压住她的脚踝。他目光冷峻,面罩渗血,却站得笔直。
谢昭宁缓缓抬起双手,十指轻拨,《溯忆调》的第一个音符悄然荡开。这曲调不似攻伐,反而如夜风拂过古井,无声无息地钻入人心深处。
周婉柔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见自己跪在尚书府后院的焦木之间,手中攥着一块染血的身份铭牌——那是二夫人贴身缝制的凭证。她撕下对方衣襟上的布条,换上自己带来的仿制品,又从尸身旁拾起玉佩,塞进怀中。火光映着她的脸,满是贪婪与决绝。
她看见自己站在宗庙前,披着素纱,抱着襁褓中的谢昭宁,对族老哭诉:“妾乃二夫人陪嫁之妻,主母遇难,唯余此女……愿归宗承祀。”族老信以为真,允她暂掌家业。
她看见深夜书房,她翻出田契、私章、密账,一一藏入佛龛暗格。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她闭眼祷告:“从此我便是谢家主母,谁也夺不走。”
“那玉佩……本该归我……”她喃喃开口,声音恍惚,“我才是主母……我守了这个家这么多年……凭什么要还?”
谢昭宁眸光一沉,指尖音律不变,语气却冷如寒泉:“你说谁是主母?”
这一问如惊雷炸响,周婉柔浑身剧震,猛然清醒。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随即转为狰狞。
“我没有!我不是!是她逼我说的!”她疯狂摇头,指着谢昭宁,“她用妖音摄魂!你们都听见了!这不是我的话!是她让我讲的!”
谢昭宁收手,琴音渐止。她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曾高高在上、对她呼来喝去的女人,终于明白——有些谎言撑得太久,连说谎者自己都会信。
她站起身,拂去裙摆灰尘,声音清越如钟:“诸位若不信,可搜她佛龛之下。当年被撕毁的二夫人身份文书残片,连同我母亲遗留的金丝香囊,皆藏于其中。她每日焚香,并非祭奠亡者,而是掩盖心头罪孽。”
她说完,转向萧景珩:“王爷可派人查验。若有一字虚言,我愿受反噬之刑。”
萧景珩目光如铁,扫过瘫坐在地的周婉柔,冷冷下令:“封其宅邸,彻查佛龛密格。所有仆役,不得擅离一步。”
周婉柔双目圆睁,嘴唇颤抖,忽然放声大笑:“查?你们尽管去查!我替她守家十年,吃尽苦楚,受尽委屈!她谢昭宁算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野种,也配站在这里审判我?!”
笑声凄厉,如同夜枭啼鸣。她仰头望着月光割裂的殿顶残梁,泪水混着灰土流下:“我不过想活得体面些……我不过想当一回主母……你们这些贵人死了,东西难道不该归活人吗?”
无人回应。
玄影上前一步,卸去她双臂关节,锁拿在地。王府亲卫迅速围拢,铁链加身,押解待命。
谢昭宁低头,拾起琴匣边缘那根掉落的琴拨。它通体乌黑,唯有尾端嵌着一缕金丝,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她轻轻抚过,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
她知道,这根琴拨曾拨动过江南春夜的清风,也曾震碎过京城权贵的伪装。而今日,它再次划开了血缘的假面。
远处传来脚步声,整齐而迅疾,是王府禁卫前来接应。萧景珩抱紧青铜匣,转身看向她:“接下来,由你定夺。”
谢昭宁点头,将琴拨重新插入琴匣夹层。她最后看了一眼周婉柔。
那个曾经盛气凌人、视她为摇钱树的女人,此刻蜷缩在瓦砾之中,八只翡翠镯尽数碎裂,发髻散乱,口中仍在呢喃:“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
可她说不出第二个字了。
谢昭宁转身,踏上断阶。月光斜照,映出她挺直的背影。她抱着琴匣,一步步走向出口。身后废墟寂静,唯有风穿过残柱,发出低微的呜咽。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琴匣边缘,三声短促,如信号传递。这是《心弦引》的起始音,也是她与青霜约定的暗号——证据到手,准备入朝。
硝烟尚未散尽,宫墙之外,晨光微露。
她走出西偏殿废墟,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