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米行的油纸包还静静躺在袖中,谢昭宁踏入镇北王府时,指尖仍残留着那行小字的触感。玄影无声地迎上前,朝她微微颔首,随即隐入廊柱阴影。她未停步,径直穿过回廊,走向书房。
门扉轻启,烛火微晃。
萧景珩已坐在案前,玄色锦袍未换,腰封上的蛟纹在灯下泛着冷光。他抬眼望来,目光落在她肩后的琴匣上,片刻后低声道:“周婉柔被押入刑部大牢,京兆尹呈报朝廷备案。”
“她只是开始。”谢昭宁解下琴匣,置于案角,银弦映着烛焰,泛出一丝温润却不容忽视的寒意。
她在他对面坐下,指腹轻轻掠过琴匣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节奏。连日来的琴音催动,体内经络仍有细微震颤,但她神色如常,眸光沉静。
“她背后的人不会沉默。”她开口,“皇后今日按兵不动,不是退让,是等我们露出破绽。”
萧景珩未答,只将手中一卷密报轻轻推至案心。火漆未拆,却已知其来源——宫中暗线。
谢昭宁没有去碰它。她闭目,指尖轻压琴弦,无声引动《察心曲》余韵。识海中,那些曾掠过的波动再度浮现:周府门前百姓的激愤、差役查账时的笃定、还有周婉柔崩溃那一瞬,心底深处翻涌而出的恐惧——那恐惧并非仅来自败露,更像是某种更庞大存在的崩塌前兆。
她睁眼,声音清冷如初雪落湖:“她怕的不是罪名,而是牵连。周婉柔不过是个传声筒,真正操控谣言、挑动人心的,是宫里那只手。”
萧景珩终于开口:“你想怎么做?”
谢昭宁起身,缓步踱至墙边悬挂的京城舆图前。她的手指沿着朱雀大街缓缓上移,最终停在宫城与内廷交界处。
“她不是喜欢用流言杀人吗?”她轻声道,“那我们就帮她,把真相也变成流言。”
萧景珩眉峰微动,眸光一凝。
她转身,正对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四皇子,并非皇室血脉。”
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她侧脸轮廓分明,不再有半分往日江南才女的温婉,唯有智者布阵时的冷静与锐利。
萧景珩盯着她,良久,忽然低笑一声:“这招……狠。”
“不是狠。”她走近一步,琴音悄然流转于指间,与心跳同频,“是逼她出手。若她不动,流言自起,宗室质疑;若她动,必露破绽。无论是压下风声,还是反向造谣,都会留下痕迹。”
“你打算怎么散?”他问。
“不需要我亲自去说。”她指尖轻点琴弦,一道极细的音波悄然扩散,“只需让第一个听见的人,确信不疑。”
萧景珩站起,缓步走近。两人之间仅隔一步之距,他低头看着她,目光灼灼:“你可知道,一旦启动此计,便是动摇国本?若是证据不足,或是时机错判,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引来灭顶之灾。”
谢昭宁不退,反而再进半步。
“我知道。”她声音很轻,却坚定如铁,“所以我来找你。不是求庇护,不是求支持,而是——要你与我共担这一局。”
他凝视她许久,仿佛要看穿她每一寸神情背后的决意。
然后,他缓缓颔首:“好。”
两个字落下,如重锤定音。
他转身走向书案,取下腰间令牌,递给门外守候的亲卫。命令简洁而清晰:“传令下去,边境三营即刻加强巡防,所有出入文书加倍核查,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回身时,他对谢昭宁道:“我会让人盯住宫中通往外宅的几条暗线,尤其是四皇子生母旧部的往来记录。你那边——”
“我自有办法。”她轻抚琴匣,“《心音谱》不仅能识破谎言,还能种下真实。只要有人听见,就会信。”
“你准备让谁当第一个听者?”
她唇角微扬,却不答,只将手指轻轻搭在银弦之上,一道极细微的旋律在空气中漾开,似风拂林梢,又似夜雨敲窗。
他知道她已有定计。
书房陷入短暂的静默,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片刻后,萧景珩低声道:“从今日起,王府内外由我亲自布防。你若要行动,必须在我可视之处。”
“你不信我?”
“我信。”他目光深邃,“但我不信这宫里的每一个人。”
她轻轻点头,不再争辩。
两人并肩立于地图之前,目光交汇于宫城深处那一片幽暗的殿宇。那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每一道门后都藏着杀机与谎言。
而现在,他们要亲手点燃一场火。
谢昭宁忽而抬手,指尖轻拨琴弦,一道清越之音划破寂静。
“你说她恨我,是因为我美?”她淡淡道。
萧景珩侧目看她。
“不。”她摇头,“她恨的,是我能看见她藏起来的东西。她以为人人都活在表象里,可我偏偏能听见心音。”
“那你听见她的了吗?”他问。
“还没。”她眸光微闪,“但她一定会让我听见。当她开始反击的时候,情绪会失控,谎言会颤抖,那一刻——”
她指尖再压,琴音陡然转厉,如刀锋出鞘。
“——就是她崩塌的开始。”
萧景珩望着她,忽然伸手,覆上她执弦的手背。
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稳而有力。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她未抽手,只轻轻反握了一下,随即收回,将琴匣合拢。
“我去准备。”她说。
他点头:“我在。”
她转身走向门口,步履沉稳。门开之际,玄影的身影已在廊下等候,黑衣如墨,双刀未离身侧。
她脚步微顿,回头看了萧景珩一眼。
灯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右眼角那道淡疤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站在那里,没有再说一句话,却让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局,他与她同进退。
她出门,风起。
琴匣在肩,银铃耳坠轻晃,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
廊外值守的士兵悄然调整站位,王府四周的暗哨已全部就位。一只灰羽山雀从屋檐掠过,扑棱棱飞向宫城方向。
谢昭宁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月隐云后,星子如钉。
她迈步前行,青玉簪在发间微颤,乌发随风轻扬。
手指再次抚过琴匣夹层,那里藏着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沈墨白的手书尚未展开,但她已知其意。
西市米行,子时新货到。
她没有打开它。
有些真相,必须等到最恰当的时刻,才能奏响第一声琴音。
马车停在偏门,车帘微动。
她抬脚踏上踏板,裙裾扫过石阶。
就在她即将入车的一瞬,远处巷口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陶瓮倾倒,又像有人踩碎了枯枝。
她脚步未停,只将左手悄悄探入袖中,指尖触到那张未拆的纸条。
车帘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