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微微一晃,琴弦余音未散。谢昭宁指尖仍搭在第五弦上,掌心那枚玉佩的温度尚未褪去,像一颗埋在血肉深处的星火,正随她心跳缓缓搏动。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将玉佩轻轻放在琴案中央,正对七弦之位。灯光下,云雷纹路如活水流转,裂痕处泛着极淡的金光,仿佛等待唤醒。
萧景珩站在三步之外,未再阻拦。方才那一句“下次试它之前,告诉我”,已成了默许的界限。而此刻,他只静静看着她,目光沉静如夜湖。
谢昭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指腹轻推,拨出《回忆曲》的第一个音。
低音如雨前闷雷,滚过心口。她不再抗拒那股热流,任其从指尖窜入血脉,逆流而上。琴音渐起,不疾不徐,像一条蜿蜒小径,引她走向记忆最幽暗的角落。
画面开始浮现——
夜雨滂沱,尚书府廊下灯笼摇曳,火光被雨水打碎成片片红斑。六岁的她蜷缩在衣柜缝隙中,透过木纹的细缝,看见父亲披甲持剑,背影挺拔如松。他身上已有血迹,右手虎口崩裂,却仍将剑横在门前。
门外脚步杂沓,兵器相撞之声刺耳。
“快!主屋!”有人低喝。
父亲回头望了一眼衣柜,眼神剧烈颤抖。他冲过来,掀开暗格,将一块温润玉佩塞进她怀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宁儿,活下去,找前朝秘钥……你是谢氏唯一的血脉。”
她想伸手抱住他,可他已合上柜门,反身锁死机关。
下一瞬,门破。
刀光闪入,血溅屏风。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透过缝隙,她看见母亲倒在血泊中,发钗断裂,手中还攥着半幅绣了一半的蝶恋花帕子。父亲挥剑迎敌,剑锋划过三人咽喉,却被一支冷箭射中肩胛。
他踉跄跪地,仍撑剑而立。
“谢明渊!”黑衣人头领冷笑,“交出秘钥,留你全尸。”
父亲咳出一口血,笑了一声:“秘钥不在府中,你们永远找不到。”
那人怒极,抬刀斩落。
最后一刻,父亲猛地抬头,目光竟似穿透衣柜,直直望向她藏身之处。他的嘴唇微动,无声说了两个字。
她看不清,却本能地记住了那口型。
——**别怕**。
记忆戛然而止。
谢昭宁猛然睁眼,泪水已滑至下颌,滴落在琴弦上,发出一声清响。
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如奔马。她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琴弦。可那枚玉佩,却在灯下微微发亮,云雷纹路竟如脉搏般一闪一跳,与她心跳同频。
她低头看着它,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我是前朝公主?”
话出口的瞬间,连她自己都怔住了。
不是疑问,而是某种被深埋多年的真相,终于冲破封土,露出一角。
她不是偶然被救的孤儿。
她不是误入权谋的棋子。
她是谢明渊的女儿,是前朝乐官世家最后的血脉,是那个在大火之夜被父亲拼死藏下的孩子。
所以养父会在古琴中留下《心音谱》。
所以她能听懂琴音中的情绪波动。
所以玉佩会回应她的琴声。
一切,都不是巧合。
她缓缓抬起手,抚上胸前衣襟,那里曾贴身藏着母亲临终前都没来得及送出的帕子。后来她在江南旧物箱底找到它,以为只是遗物,如今才明白——那帕子上的蝶恋花纹样,或许就是《心音谱》最初的密符之一。
帐内寂静无声。
萧景珩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上前一步,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指尖。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却异常温暖。
“你是谢昭宁。”他声音低沉,却坚定,“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谁的遗孤。你是那个能在诗会弹《云阙引》引百鸟和鸣的人,是能用琴音稳住千军万马的人,是我愿意并肩破局的伙伴。”
她怔怔望着他。
泪还在流,可心口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却因他这句话,稍稍缓了下来。
“可我父亲……他明明说我是谢氏唯一血脉……”
“那就更该活着。”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不是为了什么皇族身份,而是为了完成他让你‘活下去’的嘱托。你若倒下,才是辜负了他用命换来的生路。”
她呼吸一滞。
是啊,父亲拼死将她藏起,不是为了让她在知晓真相后崩溃,而是为了让她带着秘密活下去,找到秘钥,揭开谜团。
她不能软弱。
她不能退。
她必须成为那个能掌控命运的人,而不是被命运碾过的尘埃。
她慢慢收拢五指,将玉佩重新纳入琴囊,动作缓慢却坚决。指尖划过琴弦,轻轻一拨,《回忆曲》最后一个音落下,余韵悠长,却不哀伤。
萧景珩仍握着她的手,未松开。
“你还记得他最后的口型?”他问。
她点头。“他说……别怕。”
他嘴角微扬,极轻的一笑。“那你现在,怕吗?”
她沉默片刻,摇头。“不怕了。”
不是谎言,也不是逞强。是真的不怕了。
因为有人站在她身前,也因为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来路。
她不是无根浮萍,她是谢明渊的女儿,是谢昭宁。
帐外风声穿行,巡哨的脚步依旧规律。烛火映照两人身影,交叠在帐壁之上,宛如一体。
她重新坐正,指尖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不再是追溯过往,而是积蓄力量。她要练到不怕为止,也要练到足以承载真相的程度。
萧景珩站起身,却没有走远。他解下外袍,轻轻搭在她肩上,低声道:“若再追忆,我陪你。”
她抬眼看他,唇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像雪后初晴的阳光。
就在这时,玉佩忽然又是一烫。
她心头一震,下意识摸向琴囊。
那热度持续了一息,随即消散,仿佛只是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错觉。
它在回应她,也在提醒她——还有更多记忆,藏在更深的地方,等着她去唤醒。
她将手覆在琴囊上,闭了闭眼。
下一刻,帐帘微动,一道灰羽山雀从缝隙间掠过,投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