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洒在边关高地的碎石上,泛出冷白微光。谢昭宁立于营外高坡,琴匣轻倚臂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琴弦。方才副将传令,谷底机关暂歇,敌踪隐匿,全军暂归守备。她未随将士回营,而是缓步踱至此处,风掠过耳侧银铃,清响短促。
她记得半个时辰前,萧景珩掀帐而出时那道背影——玄色锦袍被夜风掀起一角,右手指节紧握剑柄,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迟疑。那迟疑并非来自战局,而是自她指尖离开他手臂之后,便悄然浮起的情绪波动。她曾以《心音谱》感知其心跳,慢而深,像埋在雪下的火种,压得极低,却不曾熄灭。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现他在营帐内说的话:“若非你喊停,我也会冲进去。”
不是不信自己,是不信运气能再来一次。
这句话在她心头盘桓不去。六岁那年,她躲在火场断墙后,听见养父嘶吼着她的名字,却被倒塌的梁柱生生截断声音。她没能喊出那一声“别进来”,也再没机会说一句“我在”。从那时起,她便学会不依赖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因她涉险。
可今夜,她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执念——不是权谋者的算计,而是孤身者对同行者的期盼。
远处脚步声渐近,踏在砾石上清晰可辨。她睁眼,看见萧景珩沿坡而上,肩甲未卸,腰封上的蛟纹在月下泛着暗金光泽。他走近时放缓了步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上,又抬眼看向她。
“还不回营?”他问,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
“方才的地动频率太过规整,不像天然裂变。”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陈述自己的判断,“他们还在下面,只是暂时蛰伏。”
他点头,站定在她身侧半步之外,望向山谷方向。两人之间距离不远不近,却已不再是先前那种戒备的疏离。
“你为何来这儿?”他忽然问。
她转头看他,月光映着他眼角那道淡疤,不再显得凌厉,反倒透出几分沉静。“我想知道,”她缓缓开口,“一个愿意把背后交给敌阵的人,是否也能把真心交出来。”
他侧目看她,眸光微动。
她指尖轻拨,一缕极细的音波自琴弦漾出,无声渗入空气——这是《心音谱》中最浅的探知律动。她并未奏曲,却已感知到他心绪的变化:警惕仍在,但底下翻涌着一丝近乎脆弱的期待。
她收回手,直视他:“王爷,合作至今,我发现……你比我想的,更值得信任。”
风忽止,银铃余音轻颤。
他没立刻回应,只是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方才握剑的手。片刻后,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那谢姑娘,”他语气放轻了些,“可愿更信任我一些?”
她没有退避。反而微微仰首,青玉簪在月光下流转微光。“愿与王爷,共破这乱世。”她说得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琴音落定最后一个音符,再无回旋余地。
他凝视她许久,终于低笑一声,这次笑意真正渗入了眼底。“好。”他应道,“我记下了。”
夜风再度卷起,吹动两人衣袂。他未再言语,只是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方沉寂的山谷。她没有动,任那身影将她的影子轻轻覆盖。
沉默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她忽然察觉,他右手曾握剑的位置,此刻正缓缓松开,五指舒展,像是有意无意地靠近她抚琴的手。她未躲,指尖反而轻轻搭回琴弦,调出一段极轻的引音,未成曲调,却似回应。
“若有一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真相撕裂你所信的一切——你的身世,你的过往,甚至你认定的正义——你还愿站在我身边吗?”
她侧首看他,眸光清澈如初雪融水。“真相愈痛,我愈不能退。”她答,“而你——若你也曾动摇,请记得今夜之言。”
他望着她,眼神深邃如渊。良久,终是轻笑。“好。”他说,“我记下了。”
这一次,他伸出手,不是握剑,而是轻轻覆上她搭在琴匣上的手背。掌心温热,带着征战沙场的粗糙,却没有丝毫压迫。她指尖微颤,却没有抽离。
琴音未起,心音已通。
远处营地灯火连成一线,巡哨将士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这片高地之上,唯有风声与铃响交织,像是天地间仅余二人呼吸相闻。
他低头看她,声音几近呢喃:“你说过,你不靠任何人。”
“我不靠。”她轻声回应,“但我愿意同行。”
他嘴角微扬,正欲再说什么,忽然眉峰一动,目光掠过她肩头,望向山谷深处。
她立刻察觉异样,指尖迅速调弦,准备应对突发之变。可下一瞬,她感受到的并非敌意波动,而是一阵极其细微、却层层递进的震动——来自地底,节奏缓慢,却有规律地重复着某种音律频率。
她瞳孔微缩。
那频率……竟与《心音谱》中一段失传的引律极为相似。
“下面的人,”她低声说,“在用音律操控机关。”
萧景珩神色一凛,握紧她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半步。“你在看得见的地方。”他说。
她点头,琴置臂弯,指腹已滑至第三弦,蓄势待发。
月光斜照,两人的影子紧紧交叠,几乎不分彼此。远处山谷幽深如巨口,静默吞吐着未知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