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裟罗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那不是因为洞窟内的温度真的下降了，而是源自神明言语中不带任何情感的重量。
『死……亦可见我。』
这六个字，意味着天领奉行将不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意味着这场针对愚人众的清洗，将是彻底的，不留任何余地的。
这是战争敕令。
以雷电将军之名，向盘踞在稻妻的冬日之国势力，宣告的全面战争。
九条裟罗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但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犹豫。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源自神明怒火的压力，转化为自身的意志。
『属下，遵命！』
她猛地低头，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执行命令的决意。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疑这道命令可能带来的外交风波。
将军的意志，便是天领奉行的方向。
这就够了。
『将军大人，宫司大人，请务必保重。属下即刻返回，部署全城。』
九条裟罗再次行礼，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洞窟。她的背影挺拔，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随着天领奉行一行人的离去，洞窟内恢复了安静。
只是这份安静，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雷电影没有说话。
她只是抱着怀里的八重神子，沉默地，持续地，将自己最本源的雷元素之力，一丝一缕地渡入对方的身体。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小心翼翼地修复着那些因禁术反噬而受损的神魂脉络。
她的眼神专注地落在八重神子的脸上，仿佛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就是她整个世界的核心。
可她的表情，却又是那么的冰冷。
下颌线紧紧绷着，紫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那风暴里有后怕，有心疼，有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更有对八重神子这种不爱惜自己的行为的怒火。
八重神子能感觉到那股精纯的力量在温暖着自己几近枯竭的神魂，也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是何等的稳定有力。
但她更能感觉到，从雷电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几乎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沉默的折磨，对于八重神子来说，可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要难熬。
她最了解影了。
这个不善言辞的武神，越是愤怒，就越是沉默。
而当她沉默到这个地步，就说明她心中的怒火，已经快要烧穿一心净土了。
八重神子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雷电影的衣襟。
她决定主动出击。
再这么闷下去，她毫不怀疑影会抱着她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咳……』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雷电影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输送力量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
但她依旧没有开口。
『哎呀呀……』
八重神子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靠在雷电影的肩窝里，侧过脸，紫色的眼眸向上看着对方那完美的下颌线。
『怎么了？我的将军大人。』
『是被本宫司这跨越五百年的深情厚谊，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还算有力的那只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雷电影的胸口。
『还是说……』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和一丝明知故犯的挑衅。
『你正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好好『惩罚』我这只胆大包天，自作主张的坏狐狸？』
雷电影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低下头，视线与八重神子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对上。
洞窟内的气氛，因为这几句轻佻的话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股冰冷的怒意似乎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八重神子的挑衅，凝聚得更加深沉。
八重神子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甚至还冲她扬了扬眉毛。
『让我猜猜看。』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轻松得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
『罚我回鸣神大社禁足一百年，不许再踏出鸟居一步？』
『还是罚我亲手抄写一万遍鸣神大社的祈祷文，而且要用神力来写，不许偷懒？』
『嗯……这些惩罚，似乎都太老套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她装作苦恼的样子，歪了歪头。
『不如，我想想……啊，有了。』
她眼睛一亮，看着雷电影，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狐狸。
『我知道一个最好的惩罚方式。』
『你把我关进一心净土，只许我一个人陪着你。那样的话，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了，对不对？』
『这个惩罚，你觉得如何？』
雷电影看着她。
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明明气息还很虚弱，却依旧有恃无恐地开着玩笑，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试图将那沉重到足以压垮神明的话题轻轻揭过。
她看着看着，眼中的冰霜，终于开始一丝丝地融化。
但取而代之的，不是温柔，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于执拗的情感。
她停下了为八重神子疗伤的动作。
这个行为，让八重神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接着，雷电影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雷元素特有的、一丝丝酥麻的触感。
她强迫八重神子正视着自己，那双紫色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丝毫的动摇和迷茫。
『神子。』
她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你的存在更重要。』
这句话，不是情话。
它更像是一个宣言，一个神明在认清了自己内心之后，对自己所珍视的锚点，所许下的誓言。
八重神子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脸上的笑容，也终于缓缓地收敛了起来。
她看着雷电影那双认真到让她无法回避的眼睛，知道对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同命咒』……』
雷电影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会想办法解除它。』
『在此之前……』
她捧着八重神子脸颊的手，微微收紧。
『我不允许你，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不是请求。
而是宣告。
是稻妻的鸣神，对她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眷属，所下达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八重神子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固执的武神，用她最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决心。
心中，有什么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那是一种暖流，从被她手掌触碰的脸颊开始，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驱散了禁术反噬带来的所有阴寒，也抚平了她五百年来，所有不为人知的孤寂与担忧。
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但……
身为八重神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被感动到流泪呢？
那也太不符合她鸣神大社宫司的形象了。
她眼中的感动只持续了一瞬，便被那熟悉的，狡黠的光芒所取代。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解除？』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说得倒是轻巧。这可是鸣神大社最古老的禁术，是直接与神魂本源相连的契约。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说解除就能解除的吗？』
雷电影皱起了眉头。
『我总会找到办法。』
『是吗？』八重神子眨了眨眼，『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她话锋一转，身体在雷电影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不过嘛……』
『在你找到那个所谓的『办法』之前，我的身家性命，可就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她抬起眼帘，看着雷电影，眼神里带着一丝慵懒，一丝玩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我这次为了救你，可是耗费了巨大的心神，神魂都差点碎掉。这笔账，该怎么算？』
『这笔厚重如山的『精神损失费』，你打算怎么赔我啊？我的将军大人？』
雷电影被她这番话问得一愣。
赔偿？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你想要什么？』
她认真地问道。
『天守阁的宝库，你可以随意挑选。或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噗……』
八重神子看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个笨蛋。』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雷电影的嘴唇。
『谁要你的那些破铜烂铁了。』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沙哑。
『我想要的赔偿，很简单。』
她凑到雷电影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敏感的耳廓。
『比如……』
『那个被九条家的小天狗打断的，未完成的……』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雷电影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才缓缓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惩罚？』
轰——
雷电影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无数道雷电同时炸开。
她心中那刚刚才被压下去的，混杂着心痛与愤怒的火焰，在这一瞬间，被另一种更为滚烫，更为炽热的情感，彻底点燃，并且席卷了她的全部理智。
惩罚。
是啊，惩罚。
她确实该好好地『惩罚』一下这只狐狸。
惩罚她，竟然敢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惩罚她，竟然敢瞒着自己，种下如此霸道的咒印。
惩罚她，现在都这副模样了，竟然还有心思来撩拨自己。
雷电影的眼神，变了。
那双紫色的眼眸中，冰冷的杀意和怒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是足以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浓烈的情感。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她低下头，朝着那双她渴望了五百年，也怨恨了五百年的唇，吻了下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不识时务的部下。
这一次，再也没有外界的纷扰。
洞窟之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唇瓣相触的瞬间，八重神子感觉自己浑身都过电般地颤栗了一下。
雷电影的吻，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丝毫的温柔与试探。
那是一种带着惩罚意味的，近乎于啃噬的吻。霸道，强势，充满了占有欲，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入腹中，与自己融为一体。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份压抑了数百年的情感，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了出来。
有爱，有怨，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有对自己后知后觉的懊恼。
八重神子一开始还有些错愕，但很快，她便不再抵抗。
她放松了身体，任由对方予取予求。
她甚至抬起手臂，主动环住了雷电影的脖颈，笨拙而又热烈地回应着她。
这才是她想要的。
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不懂得转弯，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影。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八重神子都觉得自己的肺部快要没有空气了，雷电影才稍稍松开了她。
两人的唇瓣分开，牵出了一道暧昧的银丝。
八重神子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角也带着一丝水汽，整个人都软在了雷电影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你是想憋死我吗？』
她有气无力地抱怨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雷电影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那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嘴唇。
她的眼神依旧深沉，但那份狂暴的占有欲，已经转化为更为内敛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温柔。
『这只是利息。』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
『神子，你记住。』
她凝视着八重神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许去，什么危险的事情，也不许做。』
『听到了吗？』
八重神子看着她这副霸道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是，是。我的将军大人。』
她懒洋洋地应着，眼中的狡黠却一闪而过。
『不过，你刚才的敕令，可是把整个稻妻都拖入了战争的泥潭。』
『接下来，恐怕会有很多很多的麻烦。』
『到时候，你可别指望我这个『伤员』，再帮你出谋划策了。』
雷电影闻言，眉头微蹙。
她刚才下令之时，确实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但现在冷静下来，她却并不后悔。
愚人众，胆敢伤害神子。
这个理由，就足以让他们在稻妻，从地图上被抹去。
『无妨。』
她淡淡地说道。
『我会处理好。』
『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好好养伤。』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你就这么有信心？要知道，愚人众在稻妻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更不用说，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冰之女皇。你这道命令，无异于向整个至冬国宣战。』
『那又如何？』
雷电影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动你者，我皆斩之。』
『哪怕是神，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