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天。
时间在阿图瓦的泥泞与钢铁中,再次证明了它的虚无。没有日历,没有星期,只有日复一日的炮火轰鸣、机枪嘶吼、以及间歇中那令人发疯的死寂。
圣诞节前的这二十多个日夜,与之前的任何一段前线时光并无本质不同,它们被压缩、被混淆,最终在记忆里只留下一片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的、模糊的暗红色调。
战斗,战斗,以及战斗。
德军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法军的防线。讷夫圣瓦斯特村,那个他们从马恩河、从香槟地区辗转而来,反复争夺、反复失守、又反复投入人命去填塞的炼狱中心,如今已无法被称之为“村”。
地图上的那个名字,对应着现实里一片被炮火彻底犁平、只剩下交错纵横的弹坑、烧焦的木头残骸和破碎砖石的巨大坟场。
那里没有建筑,没有街道,只有一片被死亡浸泡透了的、坑洼不平的泥泞之地。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填充着每一个弹坑,成为这片土地新的、恐怖的地形特征。
他们没能占领它。法军不能,德军似乎也不能。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吞噬着从两边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生命。
每一次进攻命令下达,都意味着一场注定用血肉去丈量距离的死亡行军。艾琳所在的部队也参与了两次连级规模的侧翼策应攻击,结果毫无意外——在密集的机枪火力和精准的炮火覆盖下,他们除了在泥泞里留下更多蜷缩的、不再动弹的身影外,一无所获。
在这残酷的消耗中,那些新编入的术师,确实发挥了作用。那组经验丰富的老兵术师小组,在防御德军步兵伴随的、笨重但火力强大的柴油动力机甲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他们专注于精准而致命的“破甲”、“过热”等针对性炼金术。当德军的钢铁巨兽喷吐着黑烟,碾过泥泞,试图突破铁丝网障碍时,术师小组会在掩体后悄然施法。
艾琳在一次反击中看到过他们的进攻,这也是艾琳第一次在战场上见到术师小组的运作
介质手双臂微张,以太雾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悄然笼罩向前方的机甲。
几乎同时,吟唱手低沉而快速的吟诵响起,古怪的音节带着某种规律,仿佛在编织着力量的本质。他双手虚按,指向目标。
共鸣手闭目凝神,身体微微颤抖,他将自己化为桥梁,维系着小组四人以太的稳定流动,防止那危险的不均与殉爆。
最后,所有的力量汇聚于操作手。他双目死死锁定其中一台机甲,释放出一道光束,那光束穿过介质手创造的以太薄雾,仿佛得到了无形的加速和聚焦,精准地命中了机甲躯干连接的脆弱部位。
下一刻,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带着高频震颤的能量束便精准地命中了柴油机甲的关节连接处,机甲猛地停顿,最终歪斜下去。
这确实有效,延缓了进攻,减少了步兵的伤亡。但艾琳注意到,每一次成功的施法后,那些术师的脸色都会苍白几分,呼吸也会变得急促,需要短暂的休息才能再次行动。
力量的代价,从未消失。而且,他们的存在也成了德军炮兵和狙击手优先照顾的目标,几次猛烈的炮火覆盖都是直奔他们可能的藏身位置而来。
至于那个拼凑起来的新手术师小组,则几乎成了累赘。他们施法缓慢,配合生疏,在一次试图拦截敌军的任务中,甚至因为吟唱失误导致了小范围的以太反噬,一名学徒当场吐血,小组彻底失去了战斗力,被送往后方。那个被拉来凑数的年长士兵,则茫然地抱着步枪,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最终被布洛中尉随手编入了另一个缺员的班组。
同时,天气越来越冷。不知从哪一天起,雨水变成了雪。但前线的雪,毫无浪漫可言。它不是静谧的、覆盖一切丑陋的洁白毯子,而是湿冷的、混着泥浆和硝烟污渍的灰色泥泞。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却无法掩盖战壕的狰狞和土地的破败,反而让一切变得更加潮湿、更加冰冷。战壕里的积水表面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咔嚓碎裂,冰水立刻浸透早已湿冷的靴袜,带走身体最后一点暖意。
士兵们蜷缩着,像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乌鸦。他们无暇欣赏雪景,只感觉到那无孔不入的、钻心刺骨的寒冷。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胡须和眉毛上结满了冰霜。
配发的冬装单薄而潮湿,根本无法抵御这种程度的严寒。夜晚变得尤其难熬,睡眠成了与低温的搏斗,很多人害怕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冻伤开始出现,手指、脚趾麻木、失去知觉,然后变得青紫,卡娜的脸颊和耳朵也出现了轻微的冻疮,红红肿肿的。
艾琳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破毯子、多余的帆布、甚至干草——都用来给卡娜和自己保暖。她将自己备用的一双相对厚实的袜子强行塞给了她,并在夜里尽可能让她靠近自己,分享那点可怜的体温,同时督促着班里的士兵活动手脚,防止冻伤,但收效甚微。
艾琳将自己备用的一双相对厚实的袜子强行塞给了她,并在夜里尽可能让她靠近自己,分享那点可怜的体温。
勒布朗的嘴唇冻得发紫,只是沉默地搓着僵硬的手指,眼神空洞地望着战壕外那片被雪幕笼罩的、死寂的无人区。
希望,如同战壕里那点可怜的体温,正在被迅速消耗殆尽。夜鸢尾的种子深埋在背包最底层,像被遗忘的化石。对索菲的思念,对巴黎的回忆,都被这极致的寒冷和持续不断的死亡威胁冻结在了意识的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
然后,就到了这一天。
清晨时,炮火似乎比往常稀疏了一些。天空依旧阴沉,灰白色的云层低垂,但雪暂时停了。一种异样的、带着不确定性的寂静笼罩着前线。士兵们依旧麻木地守在岗位上,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变化在空气中弥漫。
直到下午,一个身影沿着交通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打破了这片死寂。是那个经常来往于前后方的、瘦小的传令兵,他的脸上带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一丝匆忙而又有点古怪的神情。
他一边走,一边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嘶哑的嗓音吆喝着,声音在寂静的战壕里传得很远:
“信!有信的都来看看!巴黎来的!里尔来的!还有……他妈的圣诞包裹!家里寄来的!平安夜了,伙计们!今天他妈的是平安夜!”
他的吆喝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片凝固了太久、几乎已经放弃流动的时间之河。
平安夜。
今天,是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