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营帐,药香氤氲。自那次关于童年趣事的闲谈后,萧彻探视时停留的时间,似乎悄然延长了些许。他不再总是干巴巴地问候几句便离开,有时会随手拿起她放在榻边的书翻看几页(多是些风物志或杂记),有时则只是沉默地坐上一会儿,目光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清弦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相对“平和”的相处模式。她依旧扮演着伤患的角色,言行谨慎,但不再刻意营造惊惶或痴傻。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靠着软榻,看着窗外云卷云舒,或是就着阳光,慢慢翻动书页。帐内的气氛,不再紧绷得令人窒息,反而有种暴风雨过后、劫后余生般的奇异宁静。
这日,萧彻来时,脸色比平日略显沉凝。他挥退了帐内伺候的宫人,只留下高德胜守在帐外。
他在她对面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先问候她的伤势,而是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梨花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略显沉闷的声响。
沈清弦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向他。她能感觉到,他今日有心事,而且,似乎与她有关。
终于,萧彻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秋狩遇刺之事,初步清查,线索指向西南。”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慎的、仿佛要穿透她灵魂的探究。他没有明说是西南的哪个藩王,或是哪股势力,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似乎“正常”了许多的女人,会作何反应。
沈清弦的心微微一提。西南?那并非镇北王势力范围,也与太后关联不大。是新的敌人?还是有人故布疑阵?
她知道,这是萧彻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及如此敏感的朝政秘事。这意味着什么?是因为她“救驾”的行为赢得了些许信任?还是他依旧在试探,想看看她是否会借此机会“进言”,或是流露出任何与“幕后黑手”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不能再装疯卖傻。那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精明,那会引来更大的猜忌。
她垂下眼睫,似乎在思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过了几息,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萧彻的审视,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语气却异常清晰冷静:
“西南……山高林密,道路崎岖,若真是那边的手笔,能将如此多的死士、兵器悄无声息地运入京畿,埋伏于皇家围场……”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稚嫩、甚至偏离重点的疑问,“沿途关卡、各地驻军,难道都是摆设吗?还是说……有人帮着他们,变成了摆设?”
她没有直接分析西南藩王的动机、实力,也没有猜测具体是谁主使,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基础的层面——执行力。如此规模的刺杀行动,绝非易事,必然涉及庞大的资源调动和人员渗透。她点出的,正是这个计划中最容易被忽视,却也最致命的环节:内部配合。
这观点,依旧带着她特有的、跳脱出常规思维的“歪理”色彩。不去纠结于“谁最想杀皇帝”这个显而易见却难以证实的问题,而是直指“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这个执行层面的漏洞。
萧彻敲击扶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他深邃的墨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思量。
是啊,他震怒于遇刺本身,全力追查幕后主使,却差点忽略了这最基本的一点。能将力量渗透到京畿重地、皇家围场,这本身说明的问题,或许比“谁是主使”更为严重。这意味着他的掌控体系,出现了他未曾察觉的缝隙。
这个看似简单、甚至有些“不懂政治”的疑问,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笨拙地撬动了他思维中某个被忽略的角落。
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此刻的她,脸上没有平日的恬淡,也没有了往日的疯癫或柔弱,只有一种专注于问题本身的冷静。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分析问题时,闪烁着一种奇异的、与她平日形象不符的智慧光芒。
这种光芒,他曾在那些被朱批圈出的“歪理”奏折上感受过。
荒谬,却总能触及要害。
“你的意思是……”萧彻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问题出在朕的朝堂之内?或是……这千里防线上?”
“臣妾不懂朝政,只是觉得……”沈清弦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再厉害的猎人,想在不熟悉的山林里打到猛兽,总得有个熟悉地形的向导吧?或者……至少得有人,提前把猎物的踪迹,告诉猎人?”
她用了一个极其粗浅的比喻,却将“内部接应”的可能性,形象地摆在了台面上。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阳光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绒毯上,仿佛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萧彻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复杂。他发现,褪去所有伪装后,这个女人的思维,比他想象的更加……敏锐,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通透”。她似乎总能绕过那些繁文缛节和固有框架,直指问题最核心、最本质的部分。
而这种特质,在经历了那场生死与共的危机后,显得尤为……珍贵。
他们之间,仿佛因那场刺杀,因她挡下的那一刀,因此刻这冷静的分析,而拥有了一个共同的、不容于外的秘密。这个秘密,无关风月,却带着血与火的烙印,无形中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完全掌控一切的帝王,她也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伪装、被他审视的妃嫔或工具。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是共同面对过死亡,并正在一同剖析这死亡背后阴谋的……同盟?
这个认知,让萧彻心中泛起一丝极其陌生的、混合着警惕与某种隐秘悸动的波澜。
“朕知道了。”最终,萧彻只说了这三个字。他没有对她的分析做出评价,但那双墨眸中翻涌的情绪,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再多言。
但在离开前,他的目光在她肩头的伤处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帝王的审视,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你好生休养。”
这一次,沈清弦在他离去后,没有立刻放松下来。她望着晃动的帐帘,指尖轻轻抚过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胛。
共同的秘密么?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更深陷阱的开始,还是……一线真正生机的前奏。
但无论如何,她似乎,终于在这位心思难测的帝王心中,撬开了一道更为关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