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还在下,陆昭的靴底沾着饶阳新翻的泥,刚在田头看完水车试流,马鞭都没来得及放下,王五就从侧门闪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块油纸包着的铜扣,脸色比天边压城的乌云还沉。
“人醒了,”王五低声,“但不开口。不过……刀上有字。”
陆昭没说话,把马鞭往案上一搁,伸手接过油纸。铜扣冰凉,正面刻着一头狼首,线条粗犷,眼窝里嵌着一道斜痕,像是被刀刮过又重新补刻。他翻过来,背面有一圈极细的凹纹,不像是铭文,倒像是某种印记的残迹。
“取赵云那把刀来。”
不到半盏茶工夫,那柄从黑衣人尸身上缴获的短刀送到了。陆昭抽出刀,刀鞘内侧果然有一行极细的刻痕,歪歪扭扭,像是用钝器硬生生凿出来的。他凑近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辨:“左……谷……蠡……造。”
“乌桓左谷蠡部的兵工厂?”王五瞪眼,“他们连刀都敢刻名字?”
“不是敢,是故意留的。”陆昭把刀放回案上,指尖敲了敲铜扣,“要是想藏,就不会在刀上刻字,也不会让铜扣带着图腾。这是提醒我们——他们来过。”
话音未落,帘外传来脚步声,郭嘉拎着酒囊晃了进来,头发乱得像被狗啃过,脸上却带着三分清醒七分邪气的笑。
“哎哟,这味儿不对啊。”他一进门就抽了抽鼻子,“不是春泥香,是血锈味。你们审人,没用刑吧?”
“用了,”陆昭道,“他皮肉不疼,骨头疼。”
郭嘉咧嘴一笑,径直走到俘虏跟前,蹲下,一把撩起对方裤腿。小腿外侧一道旧疤,扭曲如蚯蚓,边缘发白,显然是多年前所留。
“复合弓反震,”郭嘉啧了一声,“这伤得拉满弓三百回才养得出来。普通牧民射兔子的弓,反手都震不出这效果。这是乌桓精骑的‘入门礼’。”
他转头看向陆昭:“你猜他们为啥专挑赵云下手?”
“因为他是白马义从统领。”
“错。”郭嘉灌了口酒,“因为他是‘义’字当头的人。这种人遇袭,必追查到底。他们不是想杀他,是想引我们出招。”
陆昭沉默片刻,抬手示意王五:“取上谷关外的冻土样本。”
不一会儿,一小包灰白色的土送来。郭嘉接过来,掰开俘虏的靴底,轻轻一抖,几粒泥屑落下,颜色深褐,夹着细碎草根。他拿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下一嗅。
“上谷北坡的黑腐土,”他咧嘴,“冬天冻得像铁,春天化得像脓。这哥们儿至少在那儿待过半个月。”
陆昭终于动了。他走到墙边,取下舆图,铺在案上。指尖从赵云遇袭的地点划过,一路向北,停在代郡与上谷交界处。
“三处动静。”他声音不高,“黑衣人刺杀赵云,地点在冀州腹地;乌桓使团近三个月七次南下,全绕着代郡粮仓打转;现在,边军报说有骑队在关外游荡,劫人不劫财。”
郭嘉把酒囊挂在案角,凑过来:“你看出门道了?”
“他们在量。”陆昭指尖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量我们的反应速度,量我们的兵力分布,量我们——到底有多在乎北边。”
王五听得后背发凉:“所以这不是开战,是探路?”
“对。”陆昭收起地图,“箭还没射,先派只鸟试试风向。”
郭嘉忽然笑了:“那你打算怎么办?装看不见,还是——顺水推舟?”
陆昭没答,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三道令。
第一道,命人将俘虏身上的伤痕、铜扣、箭镞拓下,连同刀鞘刻文一并封入铁匣,由暗卫快马送往代郡、上谷、渔阳三地守将手中,匣面只印一个“影”字。
第二道,召农技官暂停北线推广,改派十名“商旅”携粗盐、铁锅沿边道北上,每五日回报一次沿途见闻,路线必须经过乌桓常出没的三处隘口。
第三道,亲书令符,调白马义从两千骑移驻涿郡旧垒,不立旗,不鸣鼓,夜行昼伏,每日只准生一灶火,违者军法处置。
写完,他把令符交给王五:“传下去,就说——春耕忙完,该练兵了。”
王五领命而去。郭嘉却没走,反而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往案上一弹。铜钱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当”一声倒下,正面朝上,是袁氏私铸的“冀通元宝”。
“你就不怕这是袁绍和乌桓联手?”他问。
“怕。”陆昭坐回案后,拿起那块铜扣,“但更怕我们自己乱了阵脚。袁绍要的是权,乌桓要的是粮。一个想踩我上位,一个想趁虚而入。目标不一样,打法就不一样。”
郭嘉眯眼:“所以你故意让农技官停北行,是想让他们觉得——我们怕了?”
“不是怕。”陆昭把铜扣放在灯下,狼眼那道斜痕被火光一照,竟像裂开了一条缝,“是让他们觉得,我们顾不上北边了。”
郭嘉大笑,一拍案:“妙啊!你这是拿春耕当幌子,把刀藏进犁底下!”
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人疾步而来。一名斥候冲进厅中,单膝跪地:“报!上谷关外三十里,赵统领率商队遇袭,三名蒙面骑拦路,未劫货,反问——‘陆昭主力是否仍在冀州’!赵统领已脱身,正快马回报!”
厅内一时寂静。
郭嘉笑不出来了,反而抓起酒囊灌了一大口:“好家伙,问得真直白。”
陆昭站起身,走到舆图前,重新在上谷位置钉了一枚黑钉。然后又在代郡、涿郡各钉一枚。三钉连成一线,正正切在冀州北脊。
“他们不是来抢的。”他声音很轻,“是来记的。记我们有多少兵,守在哪,什么时候换防。”
郭嘉盯着那三枚钉子,忽然道:“你猜他们下次来,会不会穿汉服?”
“会。”陆昭转身,拿起案上的环首刀,“而且会带着‘互市’的文书,笑嘻嘻地进来。”
“那咱们怎么办?”
“让他们进。”陆昭扣上刀,“但进来的每一只脚,都得留下点东西。”
郭嘉咧嘴:“比如?”
“脚印。”陆昭走向门外,“还有——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的那些话。”
雨还在下,院中积水漫过石阶,一匹快马踏水而入,马背上的传令兵滚鞍落地,手中令箭高举。
陆昭站在廊下,接过令箭,看也不看,直接递向王五:“通知涿郡,白马义从即刻入垒,所有人——换轻甲,去旌旗,带三日干粮。”
王五接过令箭,转身要走,却被郭嘉叫住。
“等等。”郭嘉从怀里掏出那枚袁氏铜钱,往王五手里一塞,“带着这个,要是有人问起补给从哪来——就说,是袁家亲戚送的。”
王五一愣,随即会意,低头笑了。
陆昭没笑,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色。雨势未歇,风却已转北,吹得檐下灯笼来回晃荡,光影扫过他半旧的儒袍,又掠过腰间环首刀的吞口。
刀柄上缠着的皮绳,前几天还沾着饶阳的春泥,现在已被雨水泡得发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