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盯着那包油布,手指在封口处停了片刻。亲卫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打开。”
油布层层剥开,一股陈年的羊皮味散出来。里面是半张泛黄的皮纸,上面画着几条弯弯曲曲的线,像是河流,又像是行军路线。另一角压着一块残破的信笺,墨迹斑驳,字形歪斜,写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陆昭没动,只抬眼看向门外:“请郭先生来,顺便带壶温过的酒——他要是不肯醒,就往他脸上泼一口。”
半个时辰后,郭嘉晃进书房,手里还拎着那只从不离身的酒壶,眼睛半眯,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脚步忽然顿住。
“哟,鲜卑文?”
他凑近,鼻子几乎贴上纸面,看了两眼,忽然笑出声:“‘俟春草生,骑踏冰河’……这话说得还挺有诗意。”
陆昭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等河面的冰一裂,马蹄就能踩着浮冰过河。”郭嘉把酒壶往桌上一放,“乌桓人要来了,而且不远了。”
陆昭没说话,转身从案底抽出一份账册,推到他面前:“甄家商队三日前报上来的情报。两支毛皮商队,从幽州北境越界进了乌桓地界,运的是铁器和粟米。签押人叫王通,原是陈琳手下管粮道的。”
郭嘉翻了两页,吹了声口哨:“袁本初现在连遮羞布都不披了?铁器禁运令还在墙上贴着呢,他就敢往北边送刀子。”
“不止。”陆昭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木片,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字,“这是昨夜那个埋包裹的妇人身上搜出来的。她以为藏得好,其实巡夜的兄弟早就盯上了帐篷周围的新土。”
郭嘉接过木片,眯眼看了看:“‘丙三坞,酉时启’……这是接头暗号。丙三坞是韩馥旧部留下的废弃营寨,现在荒得连野狗都不去。”
“但他们要去。”陆昭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尖点在清河以东的一片空地上,“流民绕开关卡,专走废道;有人买干粮,有人偷印,有人埋信……这不是逃难,是铺路。”
郭嘉灌了口酒,仰头靠在椅背上:“袁绍自己不动手,先派一群‘百姓’进来搅浑水,等我们忙着查身份、发米票的时候,乌桓骑兵已经跨过滦水了。”
“然后内外一点头,冀州就得换主人。”陆昭冷笑,“好一个清君侧,好一个安百姓。”
门外脚步声响,甄宓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薄纸。她没说话,直接把纸摊在桌上——是一份货单模样的记录,但夹杂着几处密语标记。
“我让商队女管事顺着‘陈氏粮行’查下去,发现这个印章是在蓟县一家私坊刻的,时间是上个月初。刻工还记得,是个穿灰袍的文书模样的人付的钱,留的名字是假的。”
“能确定和袁绍有关?”陆昭问。
“不能百分百,但那人用的银锭,是从魏郡转运司流出的官银。”甄宓抬头,“同一批银子里,还有十枚出现在黎阳的兵器铺子。”
郭嘉拍桌大笑:“这下齐了!袁绍出钱,出粮,出兵器;乌桓出人,出马,出刀。中间再塞一群‘流民’当探路石——这买卖做得,比甄家卖布还精细。”
陆昭沉默片刻,转身走向议事厅。
厅内炭火正旺,赵云和张合已在等候。见陆昭进来,两人立刻起身。
“坐。”陆昭摆手,“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商量打不打,是告诉你们——咱们已经被盯上了,而且是冲着命根子来的。”
他将残箭、油布包、密信残页、商队账册一一摆上长案。
“这支箭,来自袁军平阳营左队,三年前驻守河内。现在却出现在一个‘逃难孩童’的背篓里。”
他指向那张羊皮图:“这条线,标注的是屯田营和水源地。乌桓人不识汉文,但看得懂山川走势。谁给他们画的?”
他又拿起密信:“鲜卑文写的盟约,提到‘骑踏冰河’,时间就在最近十天内。而我们的边境,没有一只飞鸟提前南迁,没有一个猎户无故失踪——说明对方已经封锁了消息,行动在即。”
赵云眉头紧锁:“所以这些流民,根本不是来讨饭的?”
“他们是引子。”陆昭点头,“只要我们因为‘滥杀难民’丢了民心,袁绍就能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南下。而乌桓趁机从背后捅一刀,直插腹地。”
张合沉声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抓人?清查?”
“不急。”陆昭摇头,“这些人既然敢来,就一定准备好了退路和说辞。我们现在动手,只会让他们四散奔逃,反而打草惊蛇。”
郭嘉晃着酒壶插嘴:“最好的防守,是让敌人觉得自己赢定了。”
“没错。”陆昭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要让他们继续走,继续埋,继续传信。但他们每走一步,都得踩在我们画的格子里。”
甄宓轻声问:“那乌桓那边呢?”
“郭嘉判断,他们会在冰河解冻前后南下。”陆昭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北部边界,“滦水上游,有几个渡口适合大军通过。张合,你立刻派人去查,最近有没有人测量水深、试探冰层厚度。”
张合应声记下。
“赵云。”陆昭转头,“你今晚还是去收容营,但这次不用扮查账的。你就说是新来的医助,帮忙登记伤病名单。重点看那些不愿进隔离帐的人,尤其是胳膊上有旧伤、走路姿势像常年骑马的。”
赵云点头:“明白。”
郭嘉忽然咧嘴一笑:“你们发现没?袁绍这次挺聪明,知道咱们重民生,就不正面打,专搞阴的。可他忘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章程。”
“所以我们更要按规矩办事。”陆昭语气平静,“开粥棚,发米票,设隔离,查竹筒。一切照常,甚至更细致。让所有人看到,我们不是怕事,是在依法行事。”
甄宓补充:“我已经让商队暂停北线运输,改走海路。同时在沿途几个县城加派暗哨,一旦发现异常调动,立刻回报。”
陆昭看着沙盘,缓缓说道:“他们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就偏偏井井有条。他们想借百姓之名攻心,我们就用百姓之名立信。”
厅内一时安静。
郭嘉举起酒壶,晃了晃:“来,为袁本初的‘妙计’,干一杯?”
没人笑。
陆昭伸手,将那支白玉兰簪轻轻插在沙盘边缘,正对着清河收容营的位置。
“他知道我重百姓,所以拿百姓当刀。那我就护住这些人,再用这些人,把他逼到绝路上。”
赵云低声道:“可万一乌桓真来了,我们兵力分散……”
“不会分散。”陆昭打断,“所有驻军按原计划轮训,但夜间增加巡逻频次。张合,你把南部练兵场的鼓声调慢半拍——让对面听着,咱们还在按部就班。”
“至于乌桓……”他顿了顿,“他们以为冰河一裂就能冲进来,却不知道,有些冰,早被人从底下凿松了。”
郭嘉眼睛一亮:“你是说……”
“我让人在上游悄悄扎了木筏,绑了火油桶。”陆昭淡淡道,“只要发现大规模渡河迹象,就顺流放下去。冰面一炸,马匹受惊,他们自己就得乱。”
张合忍不住笑了:“这招损的,我喜欢。”
“损归损,管用就行。”郭嘉灌了口酒,“反正又不是咱们先讲规矩的。”
陆昭环视众人:“接下来几天,所有人保持常态。该吃饭吃饭,该练兵练兵。但我们心里得清楚——这不是风平浪静,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顿饭。”
他话音刚落,亲卫匆匆进门,手里捧着一封刚到的密报。
“北面快马送来,说是昨夜有牧民在滦水岸边发现大量马粪,成片堆积,不像散户所留。”
陆昭接过密报,扫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三万骑,赶着来吃这顿饭,倒是不嫌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