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再次透过窗棂,将树屋内部染上一层柔和的灰蓝色。
莉兰妮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意识从深沉的睡眠海底缓缓上浮。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不同于自己那张硬板床的柔软触感,以及鼻尖萦绕的、一种干净而陌生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硝烟味,以及某种她无法具体形容,却让她心神莫名安定的、属于那个人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原木屋顶,而非她熟悉的、刻有家族徽记的梁柱。记忆瞬间回笼——昨晚在这里等人,然后...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的,薄羊毛毯从身上滑落。环顾四周,一心那收拾得近乎刻板的树屋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
屋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昨夜那个蜷缩在他床上安睡的人从未存在过。
他人呢?
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失落感还没来得及浮上心头,就被更强烈的窘迫和慌乱取代。
她竟然在他的地方,在他的床上,睡得如此毫无防备,如此...深沉。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快速整理好略微褶皱的常服,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长发,努力让表情恢复成一贯的清冷模样,这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木门。
清晨的哨站已经开始苏醒,远处训练场传来隐约的口令声,炊烟袅袅升起。
几个正准备换岗的游骑兵正好从附近经过,看到从一心指挥官树屋里走出来的莉兰妮,都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低头行礼。
“月影指挥官!”
“指挥官早!”
他们的语气恭敬如常,但那短暂停顿和飞快交换的眼神,却像细小的针尖一样轻轻扎在莉兰妮强装镇定的外表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微微发烫。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脚步不停,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清晨巡查,径直朝着自己树屋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依旧,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匆忙。
回到自己的树屋,熟悉的草药清香和灵髓的微弱波动让她稍稍安心。伊瑟拉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就着晨光翻阅一本厚重的皮面笔记,听到动静抬起头,推了推她那副灵髓水晶镜片。
“看来你找到了一个比地板更舒适的休息处?”伊瑟拉的语调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里的含义让莉兰妮差点被门槛绊倒。
“...情况特殊。”莉兰妮生硬地回答,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里间。埃拉还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脸色比前几天看起来要红润一些。
“他天没亮就过来了。”伊瑟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用笔尖指了指里屋,“查看了埃拉的情况,问了几个问题,关于根脉感知的强度和精神力的关系——那家伙关心起埃拉,除了你以外再找不到第三个了。”
“哦,然后他还替你处理了那堆需要签核的补给清单,跟亚尔诺说了今早的巡逻范围调整,又和维兰确定了今天机动队的训练科目...忙完了才走的,像个不知疲倦的铁魔像,他不是教廷人吧?也不像是自由市那边过来的...算了,无所谓。”
伊瑟拉顿了顿,补充道:“他让我转告你,‘指挥官偶尔多睡一会儿没什么,这是为了更高的作战效率’。”
莉兰妮站在原地,一时无言。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腾,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暖,最后统统化为了被看穿、被照顾,甚至工作都被“抢”了之后那点微妙的不服气,以及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她抿了抿唇,走到桌案边,看着那叠已经被处理得清清楚楚、分门别放好的文件,最终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多事。”
整个上午都在平稳中度过。
莉兰妮重新接手了指挥工作,听取了各方的汇报,边境线依旧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匪帮的袭扰明显减少,似乎真的都在舔舐伤口。
牙木林的突出部战斗也好,精灵的内部反叛也好,俘虏的插曲也好,不论是永青还是边境匪帮,都在争取一次大胜,但最终谁都没有得到,反而都不得不维持起短暂且扭曲的“和平”。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慵懒。
一心刚刚在训练场边听完维兰参谋关于近期五个机动打击队协同训练的细节汇报,正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朝着相对安静的居住区走去,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刚绕过几棵巨大的板根树,就听到前面堆放训练器材的角落后面,传来几个年轻游骑兵压低的、兴奋的议论声。
“...真的!千真万确!早上好多人都看见了,月影指挥官是从一心指挥官屋里出来的!”
“哇...他们是不是...”
“我就说嘛!最近的作战会议,指挥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可是...一心指挥官是人类啊...”
“人类怎么了?你们几个敢说自己比他强吗?!而且,而且,哪次不都是他...”
“对啊,我都没见过这么‘精灵’的人类...”
声音里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和对浪漫关系的天然向往。
一心脚步顿住,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正想着是悄悄走开还是过去吓他们一跳,另一个清冷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
“你们的训练量看来还是太轻了,还有空在这里编排你们的指挥官?”
莉兰妮从另一条小径走了过来,脸色微沉,目光扫过那几个瞬间噤若寒蝉、站得笔直的年轻精灵。
“他只是一个人类,”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强调,仿佛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甚至可能来自一个遥远而我们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我们现在并肩作战,只是因为目前的目标一致。别用你们那点贫乏的想象力,臆测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关系。我们并非同族,未来也注定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她的声音冷静,甚至有些过于冷硬了。
那几个年轻游骑兵吓得脑袋都快缩进脖子里去了,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月影指挥官!我们错了,我们这就回去训练!”
一心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哦?只是人类?
玩心瞬间大起。
他脸上那点调侃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仿佛深受打击、难以置信的表情,脚步甚至有些虚浮地从树后走了出来,绿眸直直地望向莉兰妮,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痛苦和失落:
“原来...原来在你心里,一直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他的突然出现和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几个年轻精灵瞪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莉兰妮,大气都不敢出。
莉兰妮更是完全没料到他会在这里,更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看到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仿佛被深深刺伤的表情,听到他那失落至极的语气,她心里猛地一揪,先前那点强装出来的冷硬瞬间崩塌,慌乱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嘴唇微张,却一时组织不起语言,只觉得在他那样的目光下,自己刚才的话显得格外冰冷和过分。
一心却仿佛没有听到她微弱的辩解,继续沉浸在自己临时编造的苦情戏里,语气愈发沉痛:“即便这几个月来,我为你...为前哨做了这么多,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战线,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至少...”
他适时地停顿,留下令人无限遐想的空间,然后黯然神伤地摇了摇头,转身作势欲走。
“不是的!一心,你听我说...”莉兰妮急了,上前一步,几乎想要伸手去拉他。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他手臂的瞬间,一心猛地转回身来。
脸上哪还有半分伤心?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绿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彩。
他语调轻快地上扬,带着十足的戏谑:“——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的心好痛’、‘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之类的蠢话?”
他环视了一圈那些已经彻底懵掉的年轻精灵,最后目光落在因为极度错愕而僵在原地、表情空白莉兰妮身上,笑得更加得意,甚至抬起手指向他们:“喂喂喂,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那种会抱着柱子哭哭啼啼要么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俗套苦情角色吗?全体都有了!向我道歉!”
“尤其是你,莉兰妮·月影,如果你在这里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一心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段从爽文里复制来的段落似乎也许过分了些。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就好似“轰”的一下,莉兰妮的脸颊连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得通红,仿佛煮熟的虾子。
那不是羞涩,是纯粹的、极致的羞愤交加!
她刚才那瞬间的担心、愧疚、慌乱...全部变成了支撑眼前这个混蛋表演的燃料。
“一!心!”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杀气。
“哇哦!看来指挥官要亲自指导我丛林越野了!各位再见!”一心见状,立刻收起玩笑,转身就跑,动作敏捷得像只受惊的林地鹿,瞬间就窜出去老远。
“你给我站住!我今天一定要用你的头当箭靶!!!”莉兰妮彻底暴走,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就在翻越围栏的同时顺势抽出了腰侧的短剑。
她似乎甚至忘了自己身为指挥官的形象,也完全忽略了身后那几个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年轻游骑兵。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个笑着疯狂逃窜,一个怒吼着紧追不舍,迅速消失在了茂密的林荫小道尽头,只留下一连串被惊飞的雀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某人听起来毫无诚意的讨饶和某位指挥官气急败坏的威胁声。
那几个年轻精灵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喃喃道:
“...我刚才...是不是眼花了?你们见过这情况吗?”
另一个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们好像...猜对了?”
但他们绝对不敢再说出口了。
只是,看着那两位平日里一个比一个严肃可靠的指挥官,此刻却像孩子一样追逐打闹消失的方向,每个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憋笑的表情。
今天的根脉守望前哨,阳光似乎也变得格外明媚且有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