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之内,空气冰冷。
风九爷被带进来时,沈妤几乎没认出他。
眼前的男人,再没有半分临安地下枭雄的气派。
衣衫褶皱,发髻散乱。
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笑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惊恐。
“扑通”一声。
这位在临安道上跺脚都引得三颤的“爷”,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砖上。
“大小姐!救我!求大小姐救我啊!”
他抛弃了所有尊严,额头用力磕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官府疯了!”
“临安府衙门的人正在全城抓我的人,把我以前的老巢全都抄了!”
“我……我十几年前杀人的旧案底,全被翻了出来!这是要我的命啊,大小姐!”
他的声音语无伦次,每个字都浸透了极致的恐惧。
沈妤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神里不起一丝波澜。
时间点太巧了。
手段也太精准了。
就在她最需要风九爷这张地下采购网的时候,对方直捣黄龙,要将他连根拔起。
小小的临安府尹,没这个胆子,更没这个效率。
一个名字在她心头浮现,带来刺骨的寒意。
汤询。
那个安坐相府的老人,甚至无需露面,只动了一根手指,就精准地掐住了她的脉门。
风九爷见她沉默,心中的恐惧如野草般疯长,猛地抬头,涕泪横流。
“大小姐,您神通广大,您一定有办法的!是沈爷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他不能不管我啊!”
他还在指望着那个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沈惟。
可他不知道,沈惟已经走了。
现在站在这里,决定他生死的,只有沈妤。
“他们抄了你的赌场,封了你的码头,抓了你以前的兄弟。”
沈妤终于开口,声线平直,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但是,他们并没有去城外那座农庄,对不对?”
风九爷的哭嚎,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用一种看见了鬼的表情死死盯着沈妤,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是他此生唯一的软肋。
是他藏得最深、最深的秘密。
她……她怎么会知道?
看到风九爷的反应,沈妤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消失。
果然。
这不是要杀他,这是要诛她的心。
汤询的手段,好一个一环扣一环。
先用官府的刀把风九爷逼上绝路,让他看清自己保不住他。
再留下他儿子的命,作为最后的筹码和诱饵。
接下来,就会有人去找他了。
一个自称能“救他全家”的人。
给他一条生路,交换的条件……是出卖鬼宅的一切。
这是一盘死局。
至少,在汤询看来,这是一盘毫无悬念的死局。
风九爷瘫软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很聪明,在沈妤点破的那一刻,他立刻想通了所有关窍。
这不是飞来横祸,这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而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大小姐……”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哭腔,“我……”
“站起来。”
沈妤的命令,简单直接,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风九爷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下意识地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我救不了你。”
沈妤的第一句话,就将他狠狠打入深渊。
风九爷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如果汤相要你死,现在整个临安城,没人能救你。”
沈妤冷酷地剖析着现实。
“但是,他不要你死。他要你活着,而且要你活得比以前更好。”
风九爷茫然地看着她。
“很快,就会有人去找你。”
沈妤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都像针尖,刺入他的耳朵。
“他会告诉你,他能摆平官府,保你儿子平安,甚至给你更大的富贵。”
风九爷的呼吸都停滞了。
“而他要的,是鬼宅的一切。图纸,账本,我们所有的秘密。”
沈妤的目光,锁住他恐惧的眼睛。
“他会让你,做一条回头咬旧主人的狗。”
风九爷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赌咒发誓,但在沈妤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可笑。
在儿子的性命面前,江湖道义一文不值。
“大小姐……我……”
“我的要求很简单。”
沈妤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挣扎。
“答应他。”
风九爷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什……什么?”
“答应他的所有条件。”
沈妤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
“做他的棋子,当他的眼线。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风九爷彻底懵了。
“图纸,我会给你假的。商路,我会给你废弃的。账目,我会给你亏损的。”
沈妤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和她年纪完全不符的森冷。
“他想把我变成瞎子和聋子,我就顺水推舟,给他一双假的眼睛,一对假的耳朵。”
“他想用你这颗棋子来将我的军,我就用你这颗棋子,去把他自己的老帅给吃了!”
将计就计!
一股寒气从风九爷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求救,却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温婉恬静的大小姐,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布下了一个更加凶险、更加恶毒的反杀之局!
她不是在保他,她是在用他!
用他这颗已经被敌人吃掉的废棋,去反噬那个高高在上的布局之人!
“你没有选择。”
沈妤的声音恢复平静。
“要么,现在走出这个门,被官府抓走,家破人亡。”
“要么,按我说的做,去当这颗双面棋子,你和你儿子,还有一线生机。”
风九爷身体的颤抖停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沈妤。
他从这个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少女身上,看到了一种比他见过的所有江湖枭雄、朝堂大员都要可怕的东西。
那是将人心和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对冷静。
许久,他再次跪下。
这一次,没有恐惧,只有心悦诚服。
“风九,听大小姐吩咐。”
“去吧,演好你的戏。”
沈妤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风九爷躬身退出,当他转身走出偏厅,脸上的惊恐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阴鹜。
他,重新入局了。
……
厅内,只剩沈妤一人。
她没有片刻的喘息,径直走向沈惟的房间。
她记得阿弟从皇宫回来时,嘴里念叨过一个人。
任半生。
那个传说中的神人,那个曾经在市井之中给他算过一卦的人。
阿弟说,他在皇帝的金銮殿上,又见到他了。
她得去看看阿弟,究竟是怎么了。
沈惟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安静。
只是这安静里,少了几分沉睡的死寂,多了几分清醒的疏离。
他平静地坐在窗边,一身白衣,看着窗外那棵枯黄的梧桐。
沈妤拿着一本账册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不知为何,自从阿弟从皇宫回来,与那个叫任半生的布衣人对视之后,她就觉得,他身上某种东西变了。
那是一种……刀锋入鞘后的冷冽,和一种望向更高处天空的眼神。
“阿弟。”
沈妤将账册放在桌上,轻声开口,“风九爷的事解决了,但是账目上……”
“阿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沈惟回过头,打断了她。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让沈妤心口一紧。
沈妤的动作僵住了。
“离开?去哪里?汤相那边才刚刚……”
“去找任半生。”
沈惟吐出的名字,让房间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
那个神秘莫测,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布衣谋士。
沈惟没有解释太多,但他的眼神,却让沈妤读懂了一切。
那不是迷茫,而是一种锁定猎物般的专注与冰冷。
这个世界,是一盘棋。
皇帝,汤询,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我,自以为是跳出棋盘的棋手。
但任半生……他的眼神告诉我,棋盘之上,还有执棋之手。
他看我,不是看一个穿越者,而是看一个有趣的“变数”,带着悲悯,如同神明俯瞰蝼蚁。
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比死亡更让我恶心。
我不想知道怎么回去。
我只想,亲手斩断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将这盘棋的棋盘,都彻底掀翻!
这个问题,是他身为开拓者,绝不能容忍的终极威胁。
在确认自己是否是别人的棋子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绝不允许。
“阿姊。”
沈惟站起身,走到沈妤面前。
他比沈妤高出半个头,此刻却微微垂首,凝视着她的眼睛。
“鬼宅的图纸,后续的计划,都在我书房的暗格里。”
“韩诚的水狼营,鲁通和秦老头的工坊,风九爷的商路……”
他每说一句,沈妤的心就沉下一分。
这不是临时的托付。
这是在交托整个帝国的权柄。
“从此刻起,这一切,都交给你。”
沈惟的双手,轻轻按在沈妤的肩膀上。
那份重量,却让沈妤感觉双腿发软,整个鬼宅,乃至整个江南的未来,都压在了她的骨骼上。
“你,就是新的王。”
轰!
沈妤的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发黑。
王?
她只是想当好一个大管家,只是想和弟弟守好这份家业。
可他现在,却要把一座燃烧着烈火,摇摇欲坠的王座,硬生生塞到她的身下。
这不是信任,这是一场毫无退路的残酷加冕。
沈妤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沈惟转身,拿起一件简单的行囊,一步步走向门口,没有丝毫留恋。
直到他的手搭在门栓上,沈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哀求。
“你要去多久?”
沈惟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不知道。”
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
“或者,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一个真正的女王,而不是一个还需要我保护的姐姐。”
门开了。
又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沈妤,和那本记录着整个商业版图,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账册。
她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然后,她转身,拿起了那本账册。
她走出房间,对着门外侍立的亲信,下达了成为“王”之后的第一道命令。
“去,把韩诚叫来。”
“告诉他,我要临安除了我们以外,所有的私人船运,都为我运货。”
“顺我者昌。”
“逆我者,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