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时而在混沌的深渊里沉浮,时而被伤处的剧痛拽回一丝清明。朦胧间,总能感觉到手背上那片温暖的覆盖,和耳边轻柔的、仿佛能抚平所有焦躁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谁,想睁眼看一看,想确认那不是濒死前的幻影,眼皮却重若千斤。
再次彻底清醒,已是午后。阳光透过明纸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碾碎骨头般的痛,尤其是胸腹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然后,他察觉到自己右手正被人握着。那手心温暖,指尖却有些凉,小心翼翼地圈着他的手指,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微微偏过头。
秦绾就坐在榻边的绣墩上,身子微微前倾,靠着床沿,竟也睡着了。她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鬓发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一只手还被他握着,另一只手则搭在榻边,指间还松松夹着一份看到一半的奏报。
她睡得并不沉,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虑。
裴砚静静地看着她,心底最坚硬的一角,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泛起细密而陌生的酸软。他记得混乱中听到她的絮叨,记得那份强装镇定的慌乱,也记得她握住自己手时,那不容错辩的颤抖。
朝堂风急,她竟真的替他扛了下来。
他想动一动被她握住的手,哪怕只是轻轻回握一下,告诉她他醒了,他知道了。可只是指尖微不可察的用力,便牵动了胸口的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醒了秦绾。
她倏然睁眼,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蒙,待对上他已然清明了些许的视线时,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你醒了?!”她几乎是弹坐起来,下意识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倾身凑近,“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水?孙院正说……”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涌出来,直到看见他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才猛地刹住话头,懊恼地放轻了声音:“我是不是吵到你了?你别动,也别说话,好好躺着。”
她想起身去倒水,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无意识地攥着。他似乎并没有察觉,或者说,并不想松开。
秦绾脸颊微热,却没有抽回手,只是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倒了温水,依旧像之前那样,极有耐心地,一点点喂给他。
这一次,裴砚配合了许多。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进脑海里。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他恢复了些许力气。
“朝堂……”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朝堂无事。”秦绾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一切都好,我已初步稳住局面。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伤。天塌下来,也等你好了再说。”
她少有用这样近乎强硬的语气对他说话。裴砚怔了一下,看着她眼底不容商量的坚持,终是咽下了后续的问询,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能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这时,孙院正进来诊视。见到裴砚清醒,且脉象比昨日稍稳,总算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声道:“好好好,醒来就好!大人切记,万不可再劳神动气,如今伤势只是暂时稳住,若再反复,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裴砚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孙院正又开了方子,叮嘱一番后离去。
殿内再次剩下两人。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妙与悸动。
秦绾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睫,想找些话说,却听他又低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
“……辛苦你了。”
短短四个字,却像是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秦绾鼻尖一酸,连忙别开脸,掩饰性地去整理旁边小几上的文书,闷声道:“知道辛苦,就快点好起来。”
她背对着他,因此没有看到,裴砚注视着她背影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愫——有感激,有愧疚,有疼惜,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深植于心的依赖与……眷恋。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依旧肆虐的痛楚,和手背上那片不肯离去的温暖。
他知道,外面的风雨绝不会因他倒下而停歇。太后虽废,崔家虽倒,但“烛龙”余孽未清,北狄威胁仍在,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更不会轻易雌伏。秦绾暂代首辅,看似风光,实则步步荆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等着她出错。
他必须尽快好起来。
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地位。
只是为了,能再次站在她身边,为她挡去那些明枪暗箭,让她不必独自一人,扛得如此辛苦。
阳光静静流淌,殿内药香弥漫。
他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重量,他愿意与她共同承担。有些路,他必须与她并肩同行。
君心渐明,奈何暗涌未平。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险峻。但至少此刻,他们彼此的手,紧紧相握。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