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滴答声在病房里拉成细长的线,像冬日屋檐下冻住的冰棱。
林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悬在我手背上三厘米的地方,迟迟没有落下。六个月了,他指尖的温度好像都被这漫长的等待吸走了,泛着青白色的冷。
“今天基地后山的樱花开了。”他的声音比监护仪的频率还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张沐说像你十三岁那年,我们在老家偷摘的那树野樱。”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又开始说些别的。说基地新种的紫菀开了第一朵,说方小宁养的兔子生了崽,说刘婉炖的樱桃羹总差着点味道——差着我醒着时,被我抢过勺子舀走的那第一口。
这些话像落在棉花上的雨,悄无声息地渗进我意识里。
其实我听得见。
听见张沐在走廊里跟陈医生吵架,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崩裂的脆响:“她是不是看到仓库那滩红油漆了?林应当初就不该把那片区域划进巡逻范围!”
听见刘婉给我擦身时掉眼泪,温热的水珠砸在我手背上,她哽咽着说:“思怡,你醒醒骂我吧,是我没看好你,让你跑出去了……”
听见方小宁抱着兔子来看我,小兔子的爪子挠着笼子,她轻声说:“你看它多能闹,跟你以前追蝴蝶的时候一样……”
他们都在自责。
可我被困在这具不肯睁眼的身体里,连动一下睫毛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那些破碎的记忆在黑暗里翻涌,像被潮水反复拍打上岸的贝壳,棱角被磨得钝了,却愈发清晰。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干妈走的那天,林应把自己锁在祠堂里。我跪在门外烧纸,火盆里的灰烬被风吹起来,落在我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点。后来火越烧越大,我看见他从火光里冲出来,睫毛上沾着火星,把我往门外推时,手都在抖。
“不准死。”他咬着牙说,声音比火炭还烫,“我妈让你照顾我,你敢死试试。”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却已经学会把所有情绪都攥在拳头里,像攥着一把随时会炸开的火星。
林应开始给我读以前的信。
那些被他收在铁盒子里的信,从我市重高的教室,寄到浙大的少年班。纸页早就泛黄了,他的指腹摩挲着那些被我画得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声音忽然软下来。
“这封说你数学考了60分,怕我骂你,在信尾画了三个哭脸。”他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空气传到我耳边,“其实我那天在实验室熬了通宵,看到信的时候,差点把烧杯摔了。”
他没说的是,那天他跟张沐请了假,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回来。凌晨三点站在我宿舍楼下,看着我房间的灯亮到天明——我在补数学卷子,他在冷风口站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长条。
“这封说你想我了。”他的声音忽然卡壳,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监护仪的声音都要停下来了,才听见他用气音说,“我也想你。”
想你想的,在假死协议上签字的时候,手抖得握不住笔。
想你想的,在仓库找到你时,看到你瞳孔里那片红油漆的倒影,差点当场拆了整个基地。
想你想的,这六个月来,每天对着你毫无反应的脸,都在跟自己较劲——到底是该让你永远活在“过家家”的梦里,还是该等你醒过来,恨我入骨。
我感觉到他的指尖终于落了下来,轻轻碰了碰我的眼角。那里没有泪,这具身体好像连流泪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可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意识深处,我早就哭得喘不过气。
入秋的时候,张沐来看我,手里拿着个木雕的小兔子。还是去年他想送给我,被林应打断的那个。
“这兔子耳朵刻短了。”张沐把兔子放在床头柜上,对着我的脸说,“他不让我给你,怕我动你东西。可思怡,你得醒过来啊,醒过来跟他抢,跟以前一样。”
林应刚好端着药进来,听到这话,脚步顿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把他的影子钉在地板上,像个被拉长的惊叹号。
“出去。”林应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林应你混蛋!”张沐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你把她关在这病房里,跟把她锁在基地有什么区别?她是思怡!不是需要你藏起来的宝贝!”
“滚。”林应把药碗重重放在桌上,药汁溅出来,在白瓷砖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们又吵了起来,跟六个月前那次一样凶。可这次我听着,心里却不像上次那样发慌了。
我想起林应假死那天,张沐抱着我,在葬礼的人群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思怡,他没死,他就是个混蛋……”
想起我生病时,张沐背着我跑了三公里山路,后背上全是血,嘴里还骂着:“林应那个狗东西,居然敢把你一个人留下!”
想起我们三个小时候,在槐树下分糖吃,林应总是把最大的那颗塞给我,张沐在旁边翻白眼,却偷偷把自己的那颗也塞进我兜里。
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一个爱得偏执,一个急得直白。
争吵声停了的时候,我感觉到林应的手覆上我的眼睛。他的掌心很烫,带着点湿意。
“别听他的。”他低声说,像在跟我撒娇,又像在跟自己发誓,“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等你。”
冬至那天,基地下了第一场雪。
林应给我讲起我们小时候在老家的雪地里堆雪人。他手笨,堆的雪人总是歪歪扭扭的,我就把围巾摘下来给雪人围上,他又偷偷把围巾拿下来给我戴上,说:“你比雪人重要。”
“那时候你总说我是冰块。”他笑了笑,指尖顺着我手腕的血管轻轻划,“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看到你跟张沐笑,我就想把他扔到雪堆里去。”
他说起十三岁那年,在槐树下给我铁圈戒指。其实那戒指他磨了整整一个月,手指被铁丝划破了好多次,藏在口袋里,等我走过来时,手心全是汗。
“我那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你护得好好的。”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我好像搞砸了。”
搞砸了干妈临终的嘱托,搞砸了对你的承诺,搞砸了我们的孩子,搞砸了所有想给你的温柔。
我感觉到他的额头抵在我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只无措的大型犬。
“思怡,”他说,“我不建什么新领域了,也不做什么族长了。你醒过来,我们回老房子住好不好?就我们两个,像以前一样。”
监护仪的滴答声忽然乱了一拍。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紧紧盯着我的脸:“思怡?你听到了吗?”
我想告诉他,我听到了。
想告诉他,红油漆的影子已经散了,绑匪的针头也不疼了,失去孩子的伤口虽然还在,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
想告诉他,我记得所有事——记得他少年时眼里的光,记得他假死时留的后手,记得他把我护在怀里时,后背替我挡过的所有风雨。
这些记忆像散落的珍珠,终于被这六个月的黑暗串成了线。
他是天生的风,可这风绕了这么多年,始终没舍得离开我这片小小的天空。
他是人间的黑夜,可这黑夜里,只有他为我点亮了星星。
眼角忽然有些发痒,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枕头上。
林应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滴泪,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眼眶瞬间红了。
“思怡……”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个迷路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
我还没力气睁开眼,只能在心里轻轻喊他的名字。
林应。
我在这里。
等我。